厂里的厨师炒菜手艺一般,淹的咸鸭蛋非常好,自称“天下第一”。蛋黄有油,蛋清还不太咸。见我们喝酒,食堂管理员就端上一盘。我和袁主任喝酒很愉快,我喜欢听他讲五十年目睹之稀奇事。
“小时候,我妹妹刁钻顽劣。我俩经常打架,她是个常有理,一告状,我爸就打我。说我是哥哥,不该欺负妹妹,我有口难辩。有一天,我俩又打起来,她气愤地撕了我的作业本。敢撕作业本,这可不得了。我当时很高兴,心想这回我可有理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等着爸爸回来打她。我做梦也想不到,听到爸爸叫门的瞬间,妹妹飞快地撕碎了自己的作业本。我惊讶地看着她,知道又被诬陷了。爸爸看了看两个作业本,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因为我先撕了妹妹的作业本。”
哈哈哈,这招太厉害了!我赞叹道。
“我下乡的时候,生产队有头牛,那头牛很瘦,队长换了几个饲养员也无起色,就想在知识青年中找个勤快一点的人。放牛可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我给队长买了两把挂面,要求放牛,他同意了。我以为这活简单,把牛赶到草场,自己找个阴凉的草地一睡,就行了。哪知道村里没有成片的草场,要牵着牛到处找。我懒得到处找。牛总是吃不饱,肚子瘪瘪的。队长一看牛瘪肚子了,就知道我偷懒了,臭训了我几次后,威胁我说‘再不好好干,回生产队去’。生产队的活太累,挣得又少,我不想回去。有一天,我发现牛吃了草丛中的几个青辣椒后,到水沟里使劲喝水。那天收工后,队长满意地看着牛肚子,夸奖了我几句。这以后,我天天弄几个青辣椒,混在草里喂牛。然后,让它喝水。队长拍着牛肚子对我说‘干得好!这牛就归你了’。”
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心想:你个损贼,牛在你手里可倒了死霉了。
“一九七八年,我回城了,分配到市食品厂,就是杀猪厂。春节的时候,厂里给每个职工分一个猪头。那时候猪头可是好东西呀!猪头有大有小,谁都想要个大的。管事的人把职工排上号,再把猪头摆成排。我偷着到工资科看我的号,然后把最大的猪头放在那号码处。我得逞了。这猪头上秤一称十六斤,够全家吃几天的。一个老师傅过来跟我说‘小子,这猪头太大,煮不烂’。另一个师傅说‘这是种猪头,得煮一天,要费多少柴火呀’!我听了有些犯难。老师傅见状,对我说‘咱俩换吧,我豁出去煤了’。我同意了,换了个八斤的。回到家,我爸臭骂了我一顿,说我傻。”
哈哈哈,姜还是老的辣!
他讲的这些故事让我终生难忘。
我不好意思只吃鸭蛋黄,又吃不完两三个蛋清。就用餐巾纸把蛋清包起来,揣在口袋里,扔在餐厅外面的垃圾桶里。袁主任见了,说“用不着”。我告诉他还是注意点好,别让职工背地骂咱们。另外,我也是穷苦出身,从来没有扔过蛋清。袁主任听了,也把蛋清包了起来,还赞扬了我几句。我听后感到很舒服。
袁主任这些日子很忙,因为薄板比钢坯贵很多,老板决定买轧钢机,自己轧薄板,厂址已经选好,不久就要开工。袁主任为奠基仪式写讲话稿,发请帖,买礼物。我闲着没事,就去帮他忙。给来宾的礼物是同方牌笔记本电脑。我觊觎这东西很久了。我两个月的工钱才够买一台,我舍不得。贵宾名单上有我公司段总、陈总的名字。袁主任对我说“你们领导不来,你就领走一个”。我盼着领导不来,或是只来一个。
开业那天,市县和兄弟单位领导来了一百来人。我们公司陈总来了,他替段总把电脑领走了。我把电脑塞进了他小车的后备箱里。
“五一”劳动节的时候我在家休假,这些年因为没有钱,总吃几个同学的,也该答谢人家了。
这时节是海螃蟹最肥的时候,我到水产市场看了看。海里靠天养活的螃蟹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贵了,一只八两左右重的母蟹今年要价一百八十元一市斤,一只就得一百多元。到七八月份的时候,母蟹甩完籽,二十元一斤也没人要。母蟹太贵了,我买不起。活虾爬子(虾蛄),母的三十元一市斤,公的二十元,来二斤母的,再买点别的。挖个坑就能人工喂养的河蟹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贱了。
穷人是讲不起义气的,这真让我痛苦。
我忽然想到,商品的价格不是由劳动时间决定的。超市里四元一瓶的啤酒,拿到酒店里要八元;一个绣娘用一年时间绣一作品,价格不如书法家花几分钟写两个字。价格是由需求决定的。
夏天到了,公司组织监管员到大连旅游,要求全体都去,包括在岗的。平时请两个小时假都不行,这回离开三天也行。我真想问问领导,“客户出货怎么办?”想想还是算了,我算老几呀!在海边,我们支起遮阳伞,喝酒、观海、游泳。公司还请来了二人转剧组,临时搭个简陋台子,现场表演。几个演员人长得丑,还往丑里扮,嘻皮笑脸,又说又唱,光明正大地展示粗俗、丑陋。他们不是努力提升现实生活,而是努力下挫现实生活。这种以丑为美的反向运动,颠覆了庄重唯美的舞台形象,把粗俗推向极致,竟形成了一门艺术派别,引起万众喝彩。我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这时才见到公司一把手段总经理。他大我几岁,一副和蔼谦恭的神态,和我们这些临时工一一握手。我以为他会借此机会,给我们这些新人讲几句鼓舞的话,再介绍一下公司的基本状况。没有,什么也没说。他端着酒杯,在几个部下的陪同下,每桌敬杯酒。敬过酒以后,他酒兴大发,窜上舞台,随着乐曲,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摇摆舞。他扭动着身子,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几个监管员一时兴起,窜上台,同他一起扭动起来。台下有人喝彩,有人摇头。我大喊了几声“好”。
旅游结束后,魏庄当了我们辽南区的组长。黄虫子落选了(不是选,是领导指定),监管员都很诧异。我知道什么原因,只有嵇康或阮籍是我们领导,虫子才会选上。他若生在战争年代一定会是将军。
通常情况下,有点小本事的人都不大听话,赵子龙是个例外,所以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很喜欢他。虫子本事不如赵子龙,却傲慢得赛过了关云长。他一句媚人的话也不会说,不知道人生需要经营(我也不会经营)。说他一根筋是不对的,他很复杂。
开工资那天,我请他到小吃部大吃了一顿。很多年没请人喝酒了,付账的时候,我竟有种快感。喝酒时,临桌来了三个骑三轮摩托载客的残疾妇女。她们把摩托车放在窗外显眼的地方,拄着单拐进来了。她们穿着肮脏的衣服,进门就大声说话。我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真想提醒她们小点声,虫子没看见一样,继续喝酒。突然一声响,一只靠在墙上的金属制作的拐倒地上了。饭厅里的人都不满地看着几个女人,几个女人因为腿脚不便都没动,一任那拐倒在地上。虫子忽然站了起来,走过去,默默地扶起那只拐。几个女人有些惊异地连说“谢谢”。我吃惊地发现,虫子扶起拐后,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小了。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虫子,我不该把魏庄找来,夺走了他的“爵位”。想想还是认命吧。
说实话我也想过当这个组长,不仅是多挣一千块钱。还有心理、面子上的因素。面子上的因素听上去好像是虚的,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我曾经监管过一家糖厂,这个厂从巴西或泰国进口原糖,加工成绵糖或砂糖。企业很大,很正规。监管员每次进仓库查查看质物都要戴安全帽。安全帽不是随便戴的,领导戴红色的;职员戴蓝色的;工人戴黄色的。我戴着蓝色的安全帽,走在黄帽子队伍中,竟有舒爽的感觉。我联想到战场上穿元帅或将军服装的人,站在士兵面前的心情。我把这“小人”心结说给了发帽子那人。那人听了,高兴地给了我一顶红帽子,笑着对我说“你装去吧”!哈哈哈!谁不装呀?
我知道想当官就要巴结领导,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有尊严又得体地巴结领导。
另外,年龄不小了,荣进之心日衰。更重要的是一个临时工,能干几天都说不准,还是消停点好。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俩个谁当组长我都会得到照顾。
魏庄当组长后,立刻变了个人。干劲十足,兢兢业业,一扫往日老实、话少的谦恭、平和气象,对下属立马强横起来。赢得了公司领导的信任,下属的怨恨。这组长不仅有监督组员之责,还有辞退、派工的权力。这小子经常晚上八九点钟开着车扎着领带(这年头,哪有扎领带的)来监管点检查监管员的工作,脱岗、喝酒逮着就可以开除。闲散惯了的监管员不想被开除,就要打点他。
监管点吃住条件有好有坏,业主有给监管员烟酒钱的,有不给的。监管员想要去好的监管点,就要巴结组长。想不到魏庄和我也扳起了脸,找他请假或是提前几天休息这点小事,也装做问题很大,很为难的样子。就喜欢听汇报,然后高瞻远瞩地做出指示。什么事都得求他,领他的人情。还对别人说我水沓,工作不认真,不注意细节。别的临时工更惨了,随便找个理由就被刁难、训斥、辞退。光请喝酒不行,得送两条烟。
这些对下属苛刻的领导,都有敲诈之嫌。
妈的,“乍富小人,不脱贫寒底色!”气得我真想当众骂他一顿。他越是爱听汇报,我越是不汇报。木心说:“你要我毁灭,我不。”我要说:“你要我低头,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