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八日星期四
上个星期五豆儿学校开运动会,每到运动会她都很老实,因为没有她的比赛项目。跑、跳、投她都不行,只能坐着看人家的。这次她出了风头,学校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到主席台上念学生投来的为运动员助兴的顺口溜一类的稿子。豆自己说是主持人。她才四年级,这活以往都是六年级学生干的,轮不到四年级的学生。
我小时候每到开运动会的时候都很兴奋,一是有我的比赛项目,二是惦记那顿自带的中午饭。
这顿中午饭学生和家长都很重视,所有的人家都要尽量弄点好吃的给孩子带上。孩子们高兴地围坐在学校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一起吃饭,相互探看对方的饭菜质量。这传统保持了下来。林氏给豆儿认真准备了一顿中午饭。
这天晚上豆对我说,中午吃饭时一男同学什么吃的也没带,一个人坐在一边,低着头。老师说他家可穷了,没有妈,他爸爸是蹬三轮车的,住在小平房里,老师让我们把好吃的东西分给他点。
“都给了吗?”我问。
“嗨!大伙争着给,他东西最多,都成堆了。”豆兴奋地说。
“他没说‘谢谢’呀?”我问。
“没说,他哭了,低着头,也不看我们。”
我知道这孩子的心在滴血。
我看着豆儿问“咱家在班里算穷的还是富的”?
豆想了想说“中间吧”。
我很高兴,这样最好。贫困是个敏感的话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同豆儿讲,只能告诉她别看不起穷人,我们也是穷人。
“班长梁春雪跑完一千五百米以后,累吐血了。老师吓坏了,救护车都来了。”豆儿说。
“你们同学有什么表示?”
“我们班同学把得的奖品都给她了,这次不是老师让给的,是同学自愿给的。”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文关怀。这些孩子真让我感动,我告诉黄豆:梁春雪长大了一定会记住这件事。
跑赛还能吐血?我小时候就没听说过。现在还有累死的。我真想不明白,怎么生活好了,身体素质还下降了?
还有豆儿是学校大队委员候选人了。竞选大队委员,要求竞选人上台演讲五分钟,说明自己为什么要竞选,选上后怎么干。林氏给她写了个演讲稿,要求她背下来,又教她怎样挥手,怎样吐气,怎样与台下的人互动。昨天,竞选演讲结束了。她感觉良好,估计自己能选上。
选大队干部,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才有资格,每个班推荐一个人,她成了班上最杰出的学生了。她说有几个候选人有关系,有一个是校教务主任的孩子,还有一个是校老师的孩子。她认为自己应该选上,可没有必胜的信心。我和林都不想为此事找人说情或是给管事的人送礼。我告诉黄豆,我可以给你找找人,送点礼,如果因为我给领导送礼,你上去了,你以后会是个平庸的人,如果你凭自己的实力上去了,结果可就不一样了。另外,管事的人不会把“大队委员”都给有关系或送礼的人,一定会留几个给真正有本事,有威望,岗位需要的人,只有战争年代才会全部提拔有本事的人。孩子,你要成为那个有本事,有威望,学校真正需要的大队委员。
豆儿听了,坚定地对我说:“爸,咱不送礼。”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七日晚
前几天,学校又一次数学竞赛(一年一次),她年级第六名,班里第三名。大队委员的事还没定下来,她很闹心。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一个人在南屋对着镜子又唱又跳,足有一个小时了。这两年她有点大了,有了些变化,主要是爱照镜子,我和林都不干涉她。林从不和豆开玩笑,总是严肃认真地对待豆,是个典型的严母。我很愿意她是严母,小孩子不能没有约束。豆非常尊敬林,从不敢和林放肆。
豆与班主任老师关系很好(小学班主任老师都是女的)。昨天中午吃饭时,她跟我讲——有一天,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她看到班主任老师在她前边走,就悄悄跟上去,张开双臂,猛地抱住老师,嘴里大喊一声“啊”!吓得老师一抖,回头看她说:“妈呀!黄微音你个缺德鬼,吓死我了。”她哼着小曲,摇摆着身子,从老师身边走过。我听了,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我们小时候可不敢。我猜想这老师平时一定很和气,才遭“小人”暗算。“近则不逊”哪!
我希望她好好学习,将来上最好的大学,成为学者。我给她念过曾国藩家书,“人们都希望孩子当大官、发大财,我不希望,只求做个读书明理之人。”我告诉她,你是女孩,应该轻松、飘逸地生活,不要当大官、干大事,不为生活所累……。她听后凑近我,笑嘻嘻地问我:“爸,你是不是当不上大官,才这么说?”
她妈个蛋,还怀疑我。
我对她说:“我羡慕的人,不是大官,是杰出的文人墨客,是范曾、中石之流。手拿一只笔,一盒墨,一沓纸,口袋里不揣分文,就可以走遍天下,而且广受尊敬,又富有,还不担任何责任,那才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官是要担责任的。”明天我还要出门,为了生存四处奔走。
豆问我:“不去不行哟?”
我答:“不行。”
又问:“为什么?”
我答:“为了钱,为了挣钱。”
豆说:“钱这么重要哟!”她是用很重的口气说这句话的。
钱太重要了,没钱会被淘汰。
她还小,我不能跟她讲体制与市场、失业与生存这些沉重的话题。
她妈妈见我不会挣钱对我日渐冷淡,怨我没本事。
识才的标准简单了,谁能弄到钱、弄得多,谁有本事,谁受尊敬。
新国王不听和奏,要听独奏了,滥竽充不了数了,我必须尽快学会独奏。
林氏已经是学院的教务主任了,正在浪头上。我还在黑暗中摸索,什么时候能见到光明,还是个未知数,因为我不知道方向。我就像一只让人关久了放出来的小鸟,翅膀已无力扇动,又不知道向哪儿飞,哪里有吃的。结果是四处碰壁,连本钱也搭上了,欠人家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林氏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过爽朗的笑声了,她暗示我去市场叫卖,或蹬三轮拉客,都是最低档的活。我知道生存是第一性的,为了生存应该抛下颜面。
问:人为什么喝污水?回答:因为口渴得顾不上恶心,或是说没有清水。
我还不能去喝污水,因为我是喝清水长大的。清水一时短缺,我可以忍。
崇高与诗意受到了严酷生活的挑战。
豆儿和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写作业,每天兴高采烈地跟我讲学校里的故事。她一定看到了我的窘迫,可她装作看不到,什么也不说。我想一定是林氏交代过她不准轻视爸爸。有一天,她试探着问我,“爸,你什么时候上班?”我不能回答,我也不知道。她问到了我的痛处,我知道她盼着我尽快上班。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微弱变化,她已经很久没有愉快地喊我“锦爸爸”(她幼时的老师语)了。
林氏经常接受吃请,有时候也带豆儿去,她有点崇拜妈妈。豆还是个孩子,岂能要求她贫贱不移呢!
我无意探究她的心灵世界,她应该和我一样留有私密的空间,交心、谈心,是对人性的剥夺。
我早就知道,物质与精神是支撑人的两大支柱。物质的短缺,势必侵蚀精神支柱的稳固。如果长期短缺,精神支柱就会塌下来。“和”字的结构是“口”中有“禾”(禾为粮)。人只有在温饱的状态下才能和睦,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杜甫是个例外,精神上的压倒了物质上的。所以,他生活得一塌糊涂,也因为这个,他成了“五千年中国一道亮丽的风景(荧屏上语)”。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日
豆放寒假了,成绩是语文九十六点五,数学一百,列班里第五名,经同学无记名投票,当上了“三好”学生,票数第六。她告诉我“语文就错了几个标点符号”。
昨天下午黄豆没有课,放假。她和几个同学约好去逛街。我同意了,给了她二十元钱,告诉她早点回来,天黑以前一定要回来。
她大了,和同学出去逛逛也是情理之中。这个下午,我焦急地等她回来。
三点多钟她回来了,怀里捧个色彩斑斓的纸盒子。她高兴地对我说:“爸,我给你买个茶壶。”
啊!给我买东西,真让我兴奋。我连忙打开看,是一把紫砂状的茶壶,加四个小茶碗。问她多少钱?回答说“七块”。“你怎么想的?”我问她。“我看这东西挺好,站那想了很长时间才买的。”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给我买东西。
我忽然想到我爸爸爱喝茶,就同她商量说:“黄豆,我也不喝茶,你爷爱喝茶,给你爷吧!我就说是你特意给爷爷买的,他一定很高兴。”
豆点头同意了,我当时就带她去了爷爷家,献上了茶壶。爷爷听说黄豆自己上街给他买的,非常高兴。我希望豆再说几句买这东西时的经过,让爷爷更高兴,可她微笑不语,还有一点不自然。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太诚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