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我听到过蝴蝶的歌声
第二十一章黄秋丛语
一九八七年五月,我和林惋卉结婚了,下一年五月,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这孩子生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医院里,我几乎亲眼目睹了孩子的出生。
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那天早晨,林惋卉对我说今天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她早就算准这一天了。为了这一天,我们期待了很久。十个月以来,我一直猜想着这孩子的样子,期待着见到他。我坚信这是个漂亮的男孩,坚信我看到的天空将会比我梦见的更加蔚蓝。林惋卉曾想做个B超,看一看是男是女,我阻止了她,因为没有选择,生男就养男,生女就养女,反正只能养一个,得什么算什么,管他是男是女。
晚上九点多钟,林惋卉进产房了。我坐在产房外面的长木条椅子上,清楚地听到林惋卉在屋子里呻吟的声音。我早就听说过“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疼”的俗语,知道疼一点不算什么,她身体很好,我相信会很顺利。
这时候,医院外面跑进一个女青年,神色慌张,嘴里小声骂“缺德”。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外面很黑,看不到人,我知道她遇到坏人了,她一边看我,一边惊恐地看着小医院的门。
我有些为难,心里想如果那坏男人进来纠缠她,我该不该援手?不援手看着这女人受辱,我成什么人了!如遇强敌,我不是对手,可就惨了,屋子里还有正挣扎着的老婆和未见面的孩子呢!孩子睁开眼睛就看到爹爹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还有尊严了吗?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还好,那女人看了看外面,好像没事了,待一会走了。
我当时想,女孩子太危险了,老林(我那时候经常这样称呼林惋卉),你可千万别生女孩呀!我们的女儿一定长得很漂亮,长大后还要去美国留学,我怎么能放下心呀!
林惋卉的呻吟里加进了叫喊声,显然她很痛苦。
我偷偷打开个门缝,向里面看。产床上有很多鲜血,两个引产的中年女医生,忙碌得一头大汗。一个人用力搬起林惋卉的双腿,向身体的方向压,嘴里不停地喊“用力”。另一个医生用手按着林惋卉的双膀,喊“使劲,孩子露头了”。林惋卉声嘶力竭痛苦地叫喊着。
我有些惊恐,真想不到女人生孩子这么痛苦,早知道这样剖腹产好了。
后来我看过一本外国人写的书,说生出来的孩子比剖腹产的孩子聪明、能干,因为他经历了出生那一艰难的过程,这过程益于他日后的生长。
我开大了门缝,想看看孩子。一个医生看到我了,走过来,对我粗暴地喊一声“远点”。把门关上了。
我的哥哥嫂子来了,他们陪我坐在产房外,我心稍安。产房里喊叫的声音更大了,我焦躁不安。
又过了一会,传来了医生的喊声“生了,女孩,母女平安”。我推个门缝向里面看,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肚子上有一条带子一样的肠子连着林惋卉。一个医生转过身,后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听到她说“十二点零三分(当时是夏时制)”。又过了一会,一个医生一只手倒提起小孩,“啪”地拍了小孩屁股一下,没有声音,又拍了一下,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林惋卉躺在床上喘息着,她累坏了。有人把痛苦分成了类,最高一级的痛苦是女人的分娩,为了新生命的诞生,女人吃点苦是值得的,分娩是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一个医生把整卷的卫生纸打开,吸床上的一汪鲜血,另一个医生把孩子放在抬秤上说:“七斤四两,去掉棉被,六斤八两。”
我们几个人合力提着棉被的四个角把林惋卉抬进了病房,医生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说“好好看看吧!长得挺好”。林惋卉笨拙地转过身,轻轻掰开孩子的小手,数了数手指头,又数了脚趾头,说:“正好。”
天使来了,我轻轻托起她的手,生怕把它碰破了,这手指又细又长,五个手指加上手掌还没有我一个大拇指大。
我有孩子了,这第一件事该为她做什么呢?我躺在床上想。
第二天上午,我到附近的商场去,买了本最贵的笔记本,红缎子面的,花了四元钱。回到家里后,我把孩子出生那天的日历从台历上撕下来,夹在了笔记本中,我要把她的成长过程尽量记下来,等她长大了,把这个本子送给她。
“告诉她如果成了大人物,写回忆录的时候用得上。”我笑着对林惋卉说。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五日
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十五天了,还没有名字。我想给她起个文静一点又有些意境的名字,起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我上书店买了本怎样起名字的书。书上说属虎要占山;属龙要沾水;属牛马要有草。我觉得缺少韵味。我想到两个姓侯的朋友,一叫侯长林。一定是谐音为“猴”,意为猴在茂林,取古人“思长林而志在丰草”意。小农意识很浓。另一个叫侯敬君,侯为侯爵意,侯爵要尊敬君主。这个名字好,有贵族思想。黄怎么起名呢?我的同学冷临窗给她起了个大名叫“黄微音”,说女孩子应该低调一点。我觉得这名字味道还行,妻林氏也觉得还行,就定下了。小名叫什么呢?一个小姑娘说:“姓黄好起名,叫黄瓜、黄豆都行。”听的人都笑了,认为是在开玩笑。我也笑了,笑过之后,我一想,黄豆这名还行,就同林氏商量,她同意了。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就叫“黄豆”了。
黄豆生下来十多天耳朵才能听到声音,我整天拿着布娃娃,布娃娃的肚子按一下发出一声响,我在黄豆的两个耳边按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开始几天她没有一点反应,我猜想她可能听不到。十天以后,她有了反应,她还不能转头,只是微动一下,我知道她开始有听力了。我把手悬在她眼前,左右晃动,她的眼睛没有跟着我的手左右转动,可能还看不到东西。她的眼睛黑又亮,不大不小,正合我意,眉睫长得很好,只是鼻子不太漂亮,凹在双颊间。
她生下来就睁开了眼睛,哭一会、停一会。生她之前,我以为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我心会颤,她真生下来的时候,我的心被她母亲耐不住痛的呼号声揉碎,无法颤动,看到她同母亲相连的带子,我真有些震惊,方知女人不易。
这孩子的出生使我们平淡的日子现出了生机,我请了一个月假,在家照看产妇。科长告诉我“在家歇着吧,没事”。
我待在家里伺候产妇,做饭、洗碗、洗尿布。产妇的饭很简单,一天三顿不变样,一碗小米粥,加两个煮鸡蛋,一勺红糖。小米市场上有卖的,几毛钱一市斤,鸡蛋两元多钱一市斤,红糖没有卖的,找烟厂的人要了几斤(香烟要加红糖)。早就听说过男人洗尿布不光彩的话,我洗尿布时没有这种感觉,非常平静。尿布好洗,大便布不好洗,不用力洗不掉,那东西是粘稠状,粘在布上,水冲不掉,像似有胶,手如果碰不到那东西就洗不掉。开始的时候,我用一小木棍把那东西刮下去,后来我找了个玻璃片,然后再用力搓那残留物,再后来就顾不得用木棍、玻璃片了。因为是公共水房,打扫卫生的人经常扔掉我的专业工具。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阴
六月一日,黄豆满月那天,眼睛会动了。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是从会动的时候能看到东西的,还是不会动的时候就能看到东西,只是没有反应,或是还不会反应。我时常坐在她床边看着她。
今晚上,黄豆看着林惋卉忽然叫了一声“妈妈”。我和林听了大惊,我让黄豆再叫一声,过了好一会,她又叫了一个“妈”字。
啊!蝴蝶开始歌唱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九日阴
今早上,我正在吃饭,林氏将黄豆放在床上,胸朝床面放在床上。昨天晚上,我看豆有个翻身的动作,想提醒林把豆往床中间放一放,见林氏已离开,又觉得可能没事就没说,也没动。猛听到“咚”的一声,我转头看时,豆已落地,林氏正走到门口,惊呼跑回,我大惊起身,豆大哭,后渐复正常,她能翻身了,不能单独把她放在床上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黄豆连连发出“爸爸”的声音,她是昨天第一次发出这声音的,今天她连连叫。现在,我在写这字,她躺在我身边,用手拽我,嘴里叫着“爸爸”,我真高兴。她上次发出了“妈妈”的声音后,不知为什么,就不再叫了。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二日晚
黄豆能坐着了,现在,她就坐在我身边,手拍着床弄出声音,有时候也能发出“妈妈”的声音。我妈妈前两天逗黄豆,用一块布蒙在豆的眼睛上再迅速拿开,叫一声“喵”。回家后,豆总是拽过被子或是尿布蒙上眼睛再放开,作兴奋状,我看了真好笑。她四个月的时候,脖子才能小幅转动。林氏抱着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墙上有幅和合二仙图,林氏指着图对她说:“那是孩。”再指着书架上的石膏马说,“那是马。”然后问她:“孩在哪儿?”豆笨拙地转过头,看着和合二仙。我受林氏的启发,抱豆儿(这儿发儿子的儿音,不是儿化)在屋里转时,指着墙上那幅临摹俄国人画的油画《月夜》上的女人说:“这是俄国姨。”再走到美国影星的挂历前,对她说:“这是美国姨。”说过几次后,我问她,“俄国姨在哪儿?”“美国姨呢?”她很快就能区分开。我的书柜上摆着本邓丽君歌曲集,我指着封面上邓丽君的照片,告诉豆儿“这是你邓姨”,连说三遍后,抱她在屋里转一圈,再走到书柜前,问她,“邓姨在哪儿?”她的手还抬不起来,只能用眼睛找,找到后,双眼就盯着邓丽君。
因为没有住房,只好寄居在林惋卉的学院里,一同寄居的还有几户教职工,每户二十多平米,共用水房、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