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的时候,因为没有过硬的关系,找不到体面的工作,被分配到机床厂教育科,具体工作是给厂里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的工人补习初中语文课。
这工作很清闲,一周上不了几节课,也没有考核项目,讲好讲坏虽然也有评价,可不重要。学好学坏也没有人在意,考试就是走个形式,都能过关。
读书的时候,真羡慕那些敢于顶撞老师并“扰乱社会主义大课堂”的同学。当了老师以后,我才知道这些“不法分子”有多么可恶。
为了荣誉,我尽量把课讲得生动有趣,每次看到课堂上有人打盹,就讲个笑话,把他唤醒。学生和领导对我的课都很满意,我也逐渐有些喜欢这工作了。
有一天,一个听我讲课的大姐把我叫到一边,问我:“小周,有没有对象呀?”回答“没有”。她凑近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长得还行,家庭条件也挺好,她爸是市纺织厂副厂长。”纺织厂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型国企,县团级企业,我答应看一看。
夏天的一个黄昏,我见到了那个人,她把妈妈也带来了。她妈妈是个胖胖的,面目和善的老太太。我知道人家是认真的,这在人家也是一辈子的事,不可儿戏。
她妈妈看好我了,我有点喜悦。这女孩长得很一般,又没读过多少书,不大中我的意,考虑到综合因素,也将就了。
恋爱很平淡,没有动听的故事场景。爱情若要生动缠绵,是要双边互动的,犹如两个高手过招。我不是高手,没有机会与高手过招。有时候,我也想弄出点情调来,“吹皱一池春水。”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憨厚状,“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产业工人,因为巴结上了副厂长的女儿,心中窃喜,生怕我给弄黄了。只有我姥姥真心看好她,说她屁股大,能生男孩。
恋爱还不到一年,她妈妈就催我们结婚,原指望她爸爸能给我们弄两间房子,真想不到,她那当副厂长的爸爸突然得急病归天了。
我的沮丧难以言表,我不能提出分手,我说不出口。见我有这种想法,我父亲大骂了我一顿,说我是小人。我真希望对方能主动提出来,我一个顺水推舟就结束这无味的爱情,她非但没有提出分手,还提出要结婚,我只好租了两间房,在她父亲去世一年后,按我市的风俗,同她举行了婚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市的婚礼都在男方家举行。男方家出八个人,四男四女随新郎骑着新自行车(随新郎娶亲去的人,都是新郎精心挑选的)到女方家。女方家也出四男四女骑新自行车随新娘到男方家。余下的客人自己去。随我去接亲的男的有黄秋丛、于溪存,加我两个亲属。四个女的我差一点没凑够,我哪有女朋友啊!把我妹妹的女友都算上了。因为家里地方小,摆不下酒席,要借邻居家屋子摆酒席,院子里临时垒三个烧焦炭的砖炉子,请个下厨的大师傅,找几个年轻人洗菜、端盘子,这些脏活都被我教的那些学生包了。每桌要上十四个菜,有凉有热,要成双。菜要有鱼,有肉,有鸡。一次只能放五、六桌。重要的客人先上桌,没有上去桌的客人只能在院子里、外等着。第一拔客人吃完了,再放第二拔、第三拔。亲友多的人家,从中午一直能放到晚上。
我结婚的时候,物资还不丰富。黄秋丛帮我买了几箱啤酒,重要的客人才给啤酒喝,他还帮我找水产公司的人批了几十斤鱼。蚊子那时在机关工作,认识的能人多,帮我找食品公司的人批了几十斤猪肝、猪肚、猪肠,外加二十斤鸡蛋。二十多桌酒席就对付过去了。
到了九十年代,接亲改用轿车了,接送的人数还一样,婚礼的地点改在大酒店了,中午一次就把所有的来宾都打发了。客人吃完饭就走,连新房在哪也不知道,晚上也没有几个人闹洞房了。鱼、肉、蛋不用找人批了,市场上有都是卖的。食品公司、水产公司也相继倒闭。市场放开以后,民间储藏着的巨大能量迅速释放了出来。
我父母为了办这场酒席愁了好一阵子,他们一点门路也没有,就怕办不好,被外人笑话,看到东西都买回来了,还有这么多体面的人帮忙兴奋异常。
我结婚一个星期后,请黄秋丛、丁蚊子等几个有贡献的人来家里吃饭,我父亲看到了,特意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瓶白酒。
我结婚后不久,我市广播电视台招记者。那时候大学毕业生很少,竞争也不激烈,我很容易就考上了,因为个子高,台领导把我分配到了新闻部,让我扛摄像机。
新闻记者可比工厂的教员风光多了,走到哪吃到哪,陪我吃饭的都是企事业单位的领导,还经常收到一些小礼物,连********、市长这些传说中的人物,见了我也打个招呼。
我这才知道“领导”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同学薄庸当副局长时,我去采访一个他负责的项目,我亲眼看到********当众训斥他的场面,最后问他:“你能不能干?干不了有人干。”薄庸红着脸,耐心地同********解释,过了一会,我看到他转过身,用几乎相同的语句训斥自己的属下。我猜想********可能也这样训斥********。
九十年代后期,国营企业相继倒闭,请电视台去说好话的单位越来越少了,台里领导鼓励我们给不法企业曝光。这活可不好干,人家一听是电视台的记者,大门也不让进,严厉地告诉我们“领导不在家”。
市里行不通,就到乡下去。乡级以上的部门,我们市电视台惹不起,只能给不法村长曝光,近两年连村长也能找到强有力的说情的人了,村长也惹不起了,负面新闻几乎没有了。
上头说要“弘扬主旋律”,就是只说好听的。那些好听的正面新闻连我也说不清楚是真还是假,只能含糊一点说,信不信由你。比如说某管事的人“去年一年拒贿赂三十余次”。听这话是不能较真的。如果这一年有六十次行贿的,他拒绝了三十次,是不是受贿占百分之五十?如果有一百次行贿呢?还有“社区干部深入基层化解矛盾三十余次”。这些数字就和李白说庐山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三”和“九”是个不定数,不可当真。有些稿子是一定要含糊的,事关机密。比如:“二〇一〇年,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经全市人民的共同努力,我市年产值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十。”不能明说去年产值多少,因为外国“朋友”正在监听,这些数字在关键的时候可能被他们利用,给我们造成损失。还有不能说驻军一个月买了多少粮食,监听的人会分析出本地有多少驻军。
电视台是差额拨款事业单位,广告费是电视台的主要收入。这些年广告产品不是酒就是药,再不就是药酒。国人怎么喝完酒就吃药呢!我真想不通。
卖药的商人找个医生坐在直播间里(我们私下说是庸医坐台),假装是现场回答患者问题。药非常神奇,连白癜风、秃头、糖尿病都能几个疗程治愈。电话都是从直播间按事先安排好的时间打出去的,别人休想打进来。这些接电话的人声音苍老,扮作患者,因为得到了一点好处,就睁着眼睛念稿子上的瞎话,全然不顾那药是不是真有效。那个因为收了商家的钱而黑了心的庸医,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患者,“有病就能治,”“曾有坐轮椅的患者,吃了我三付药以后,能打太极拳了。”
我曾翻过医书,想看看糖尿病是怎么回事。书上第一句话说“发病原因不详”。看到这句话就知道下面说的医治方法是糊弄人的。连发病原因都不知道如何下药?说感冒是病毒引起的,我很怀疑。我每次感冒都是因为天热脱了外衣。感冒是受凉引起的。一个坐台医生说,“胃病吃什么药也不好使,胃病不是治好的,是养好的,吃猴头蘑炖肉就行。”如果是真的,药店里那些写有“准”字的胃药岂不都是骗人的!
因为经常拿笔写字,我的右手中指贴笔的地方长出了茧子。这茧子中间是小米粒大的圆坑,周边凸起一圈硬一点的死肉。我把死肉剪掉了,几天后又长出来。医生告诉我“不要刺激它,越剪越长,治不了”。
我最疑心的东西是保健品、营养药。
欧水融开了个保健品商店,卖的东西叫什么孢子粉。开业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去了。从外地请来的专家,大讲产品的功效。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当他讲“有一瘫痪病人吃了以后,起身参加了登泰山比赛”的时候,我走出了云雾。骗人,扯淡,鬼才相信。我看看身边几个同学,以为有人会提出异议。谁也不吭声,都很平静,散场时,都没买。
谁能告诉我,灵芝、人参、鹿茸、虫草、蜂胶、燕窝……这些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奇怪的是害人的东西都很管用。比如:蛇毒、砒霜。
生命科学神秘莫测,养生要根据自身状况,没有普世的养生方法。凡有舒适感,就是养生,打牌、饮酒、散步、旅游。
我告诉父母千万不要听半夜的电台广播。电台与商家联手欺骗群众,监管部门假装听不到。问:“这些占有国家资源(化验室、检测仪、交通工具等),拿着政府俸禄的工作人员为什么不作为?”回答:“因为没有问责制。”早些年,电台还有广播剧,广播小说,电影录音剪辑,现在文艺节目就剩下一个单田芳了。
中央电视台缺一个揭露骗子的频道。
这年月买药如买古董,全凭眼力,如果买错了,是你眼低,怪不得卖主,糊弄你就信哪!
我们的奖金数是与广告收入挂钩的,我的月工资和普通公务员的月工资差不多,过日子够了,过好日子差点。
说电视台记者一点用也没有可不对,分遇到谁,遇到多大的事。
前些天,我妹妹的女儿在学校被老师羞辱了几句,回家后大哭,说是不想上学了。妹妹来找我(说来惭愧,我是这个家在外混得最好的人),想给孩子换个学校。
我这小外甥女名叫李波,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班里还有个男同学也叫李波,这两个孩子学习都不好。班主任老师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说:“咱们班,男李波、女李波一对喂猫的货。”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下课后还有人追着喊“喂猫的货”。
我听后怒火中烧,当即问明了学校和那老师的电话,分别给那班主任和校长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叫周自横,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接到一个叫李波的学生家长投诉,明天下午我去学校采访”。我按照时下的办事规则,给他们留了点时间,以便他们找人说情。
我知道这类节目,我制作得再好,台领导也不能让播。一是不利于安定团结,播出后对那老师影响太坏;二是一定会有人找领导说情。我只想吓唬吓唬这年轻的女教师,让她懂得尊敬孩子。小孩子受到这般侮辱,对心灵是个伤害。
第二天上午我刚上班,说情的人就来了,是我必须给面子的有面子的人,这人带着学校校长到我的办公室找我。女校长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非常诚恳地对我说:“周主任(我是副主任),接到您的电话后,我校立即召开了全体教师大会,在会上我严厉地批评了那个教师,并责成她今天上午向两个学生公开道歉。”又说那女教师刚参加工作,还很年轻,如果这次被曝了光,在学校就待不下去了,希望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台长也过来帮女校长说了话,并给我介绍说:“这是我同学。”
我本来也没想把这教师怎么样,也知道这年月找个当教师的差事不容易,就做出个很勉强的样子,答应不去采访了。
事情表面上以我方的胜利结束了,胜利者窝在心里的怨气出去了,这怨气未能在自然界消散,而是进入了失败一方的心中,如果不尽快挥发,就会淤积,怨气长期淤积心间会出问题的。我当过老师,我知道那老师会怎么想。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不会愉快,那老师会不理她,这更不利于她的成长。我打定主意,过了这些天,我找人给她转走,换个学校。
冷静下来以后一想,这算个什么事呀!“喂猫”就“喂猫”呗,能怎么的!“哈哈”一笑不就完了吗!老师训你图个啥呀!
学生的职责就是好好学习,学习不好,还要老师尊敬,哪有那事呀!学生成绩不好,就应该脸皮厚一些,像优秀的拳击运动员那样耐击打,也为长大后没有体面的工作与生活夯实基础。
独生子女政策的负面效应正逐步显现,如不尽快加以克制,将贻害无穷,像米兰昆德拉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