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得,对人性了解得越深刻,就越是感到迷茫,尤如牛顿对天体的认识,他竟然说是“上帝的第一次推动”。
为什么说距离产生美呢?因为越了解越失望,还是别太近了。
“下次喝酒你给刘云打电话,我看他来了说什么。”黄秋丛对我说。
我嘴上说“好”,心里却想,我才不找他呢。
“不行,他还有话说,他会说就到这个酒店我来,换个地方不去。”这家伙停顿了一会,用嘲讽的口吻这样说。
杜甫说“酒债寻常行处有”。读书时我以为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是说走到哪都借钱买酒。现在想来可能不是这意思,以老杜的人品一定不会那样做。这话的意思是走到哪里都有人请他喝酒,他没有钱答谢人家,因此欠人家酒债。
我们中国人是讲究礼尚往来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杜甫有感于此故有此语,他说这话时一定有愧疚之感。今天,这个以人的物质存量衡量人价值的时代,物质的匮乏必将导致精神的匮乏。
刘云一定也是这心理,只是他的境界比起杜先贤差远了。老杜接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把境界提高到了生命的层次来认识。
刘云因为没有任何成就,人们因此不能容忍他有虚荣,有错误,如果他是个大人物,这些缺点就会变得可爱。
黄秋丛还沉浸在游戏的快感中,我已经站在圈外了。
说人生如戏,就是说做人不可太认真,我与其站在圈外冷眼看人家演戏,还不如投身其中,也扮演个角色,共享人生大舞台。
“好,下次喝酒,我给刘云打电话,让他选个饭店,看他还说什么!”我想到这愉快地对黄秋丛说。黄秋丛听了笑着说,他会说“让我选饭店我来,你们选的我不去”。我忽然想到了欧水融,她当年是怎么想的,竟嫁给了刘云。“体貌闲丽”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美人倒霉更有悲剧色彩。想到欧水融的不幸,我竟有一点快感,我知道这感觉不健康,更知道不应该,我提醒自己不要这样,可那种快意还是在我的心头中隐隐闪现。
动迁办的人找上门来了。十多年前开工厂的时候,厂区还有一半儿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地处城市边缘,花几个钱就把这块地长期租了下来。最初的几年连个院墙也没有,仅用三道铁丝网围了个院子。以后土地价格逐年上涨,我把院子尽量向外扩大,力求多占点荒地,以便应急之需。前几年拆了铁丝网,用水泥石子儿建起了高大体面的围墙。
这几年城市迅速扩张,我厂周边的荒地都盖大楼了。市里又重新作了规划,在城市稍远的地方找了两块荒地,垫上土,开几条路,唤作开发新区,动员老开发区里的企业迁到新区去。二十年以后,新区又会成为老区,还得搬迁。
新区距城市稍远,每天只早晚有两趟公交车,工人都住在市内,谁也不愿意去,不好招工。
管拆迁的人来找我两次了,我知道这些先来找我的人都是做不了主的侦察兵,来试我的胃口,我可不傻,国家政策我懂,想摸我的底没门。我告诉他们,工厂不能搬。一是这两年的合同都签了,如果违约,我被罚款事小,丢了市场可找不回来了;二是工厂一停工,这些技术工人都跑别人家去了,我再想找可费了事了。我说得句句是理,宗旨就是想多要点钱。我知道抗不过去,我也早就不想干了,借这个机会多要点钱,也是好事。这些日子市场不好,产品掉价了,原料还涨价了,生产就赔钱。我不敢停产,如果企业停产了,拆迁费可就要打折了。
我咬着牙,坚持生产,把产品都堆在院子里,造成红火的假象,暗自把产量降到了最低点。
我知道仅作这些还远远不够,私下里通过熟人找管事的人吃了两次饭。我也探一探他们的底,力求做到知己知彼。这种事最终的赢家是他们,我别太吃亏就行。
经过明里暗里多次磋商,讨价还价,终于达成协议。把我的全部实有资产,包括厂房、设备、产品、土地面积,再加上三年的市场营销额及拆迁损失等,折算成现金。先给一部分现金,余下部分用商品房顶账。
他们算得挺细,我也不完全明白,也不想全明白,只想知道我能得多少钱,多少平米房子,占多大便宜。
他们拆我的工厂盖商品房赚钱,我不能太便宜他们,就算这个厂我不想干了,也装作信心百倍,干劲十足。
拆迁的事我见到很多,知道嘴不能张得太大,原则是见好就收。皮筋抻得太紧会断的。我朋友家拆迁,因为要价太高,又做出不惜生命誓死捍卫的样子。结果是开发商不惜少建一栋楼,独留下他家的矮房,四周建了高楼,不但遮挡了阳光,连出入都不方便了。合作才有机会。
他们给我的补偿还算公道,我除了得到一大笔现金外,还能得到十几套商品房,我成房姐了。心里想以后创业挣钱的事不干了,守着这些财产潇潇洒洒活到下辈子。
好事总是不太顺利,开发商答应给的补偿款迟迟不到位,我联合附近的几家同样状况的业主去找好几次了,对方先是说这几天手头紧,等几天,后又说补偿款太多了,想减点。这家伙想耍赖。
我们几个业主一商量,决定到市政府找市长,拆迁动员后,是市长主持签字仪式的,还说“有问题找我”。
我们一同去了市政府,王市长让派几个代表上楼去,余下的几个人在楼下大厅里等着。我是主角,我得上楼。
王市长是专管拆迁工作的副市长。这“长”是正职、副职靠你自己辨别。还是古人聪明,正职称尚书,副职称侍郎,一听就知道是正是副。
市长的办公室同影视剧中的场景差不多,三十来平米的屋子,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书、报,还有红头文件,一个金属支架上面有两面小红旗,向两边分开,一面是党旗,一面是国旗。皮圈椅后面是一排几乎占了一面墙的深色书柜,里面花花绿绿的摆满了书。写字台的对面是一圈低矮的质量很好的皮面沙发,沙发上方的白墙上是两幅很大的地图,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沙发前面放一低矮的小木桌,木桌上面有几个白瓷的茶杯,一个秘书状的男青年正向那些茶杯里倒茶水,说是给我们喝的。一个墙角放一很大的釉面精良的花盆,栽着叶子很大绿色不开花的热带植物,比我办公室那盆大一些,好很多。
王市长的脑袋大了点,同身材不太相衬。他一边说笑,一边招呼我们坐下,我知道他在例行公事。这王市长我早有耳闻,都说他很聪明,会办事。
我的大表姐是机关小干部,求王市长办了点小事,事办完后,王市长给表姐写了个纸条,感动得表姐逢人就讲王市长厚道,为了一点小事还写了个纸条,办事有始有终。我见过王市长写的字儿,不咋的,不如不写。
王市长很认真地听我们讲完后,长出了一口气,一声不吭,像似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像是考虑好了,缓缓地说:“我跟这小子说好几遍了,他就是不办,是有些困难,可说好了的事怎么能不办呢!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把他叫来,你们都下楼去,在走廊里等他,他进门后,你们就一起动手打他,女的要冲在前,大点声喊,别往要害处打,别动家伙打,只用手脚,把脸抓破点没事,我出去一喊,你们就停,然后听我的。”他又让秘书下楼告诉门口那几个保安,让他们配合好几个妇女。
哈哈!这市长太有意思了,让我们打人,我知道他一定有招。我们守在一楼的入口,不一会,那开发商来了,穿着整齐,左臂夹一个扁平的黑色皮包。
我们十来个男女大叫着手脚并用扑向那小子,那家伙先是一惊,马上缓过神来,双手抱着脑袋乱喊。我平生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奉旨”打人,真是“妙处难与君说”。
“住手!”一声大喊,盖过了所有的喊叫声。
王市长突然出现在楼梯转弯处,对着我们大喊:“你们干什么?在市政府打人,是来解决问题的吗?”
我看到一张气得铁青的脸,为了配合他,我对着他大喊:“他骗我们,该打。”
我的同伙更是义愤填膺,作怒不可遏状。几个保安严肃地站在我们中间,作阻止状。
王市长快步走下来,拉过开发商,向楼上走,回头严厉地对我们说:“你们派三个代表上来。”
我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我清楚地听到王市长小声对那挨打的家伙说:“你是怎么搞的?我要是出来慢点,你就得让人打死。”
挨打的家伙感激地点着头,连说“谢谢。”接下来的事办得很顺利,答应给的钱很快就到位了。
事还能这么办?我们都非常佩服王市长,太有水平了!
我原以为市长一拍桌子,问题就能解决,看来市长没有传说中那么有力度。
我忽然想起老父亲的告诫,“不要骂总书记,不要骂总理,都不容易呀!”
我这才相信领导是门艺术,不是僵硬规则的执行者。不懂艺术的人,当不好领导。王市长给我上了一课,这堂课终生难忘,是我一生中上过的最精彩、最生动的一课。这才是男人,他那大脑袋没白长,我当时真想嫁给他。
我把这件事用崇敬的口吻说给了很多人,无不惊叹“太有才了”。
明朝丢的那个皇上哪去了呢?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倒霉皇上。
黄秋丛刚刚来了电话,说他那道上的朋友,叫钢子的昨晚被人用枪打断了一条腿,现住在市第二医院,让我同他一起去看看。
想到这兄弟帮过我很多忙,我连忙取出两万元钱,驾车去接黄秋丛。
我忽然想起在酒桌上,钢子瞪着他那双灵活的小眼睛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大姐,你要是晚上遇到劫色的,就唱‘不白活一回’。”想到这,我不禁哑然失笑,这家伙中弹了,这回他可真的“不白活一回”了。
手机又响了,一个朋友的家人去世了,让我马上过去。前天这人还和我谈理想来的,怎么今天就去世了?
我放下电话,想:人生可真是个谜,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五十多岁了,太阳偏西了。为了保持住匀称的体形,我参加了瑜伽学习班。
书上说女人要优雅地老去。
我认为优雅首先指整洁,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整洁。
二十多年前,我那出身在富人家,不识字的姥姥,满头白发的时候,还穿着干净的白衣服,白袜子,盘腿挺胸微笑着坐在炕上。她去世的前一天,还自己洗袜子。站在她的墓前,想到她当年的风姿,我还心怀敬意。
其次,要有艺趣。艺趣使人健康、蓬勃。琴棋书画,弹拉歌舞都是在宣泄情绪,情绪如果没有宣泄点,就会淤积于心,发生内涝,折损寿命。
我喜欢古筝,喜欢听手指拨动琴弦发出的奇妙声响。那声响不但能抒发人的情怀,还能表现高山、流水、渔舟、秋月、鸟鸣,太有韵味了。
我学了几天,觉得很难学,就不学了。手指已经僵硬了,非但不悦耳,还有亵渎之嫌。
我在跟师傅学绘画,不画山水,不画人物,只画鸟和鱼。
我在自家院子里弄了个很大的金属编的鸟笼子,买了几只漂亮的小鸟放进去。又养了两大缸色彩绚丽的小热带鱼。闲暇的时候,就坐在小凳上,看小鱼,看小鸟。我用相机拍下鸟鱼的瞬间,拿到照相馆放大。然后,伏在案几上,照着照片画。我一定坚持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拿不动画笔。我要尽快学会唱歌,每次去歌厅,几个同学抢话筒,争着唱。我一首也不会,就听人家唱,太扫兴了。
我已经不是工厂主了,没有客户需要周旋了。头发不染了,眉也不画了。
我淡淡妆,天然样,就是这样一个汉家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