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爸有个不好的习惯,好为人师,就爱给年轻人讲自己不太懂的社会学理论。讲的时候摆出很专业、很高深的架势,给人讲个没完。为了不使对方疲倦,他总是双眼紧盯着对方,连续不间断地絮叨。生怕人家找碴走开。他真诚地以为自己老旧的思想有益于年轻人,并为年轻人听后没有醍醐灌顶之态,深感遗憾。我受不了他絮叨,从不接他的话,怕他没完没了。他的床头常年放几本《明史》,不定期翻一翻。他曾试图教化我,有一天,他对我说“明朝丢了个皇上”。真可笑,皇上万众瞩目还能丢!怎么统计的?我不答话,微微一笑。他见我不感兴趣,只好不作声,那表情像我没听他讲吃了多大亏似的。
后来,看电视才知道,明朝真丢个皇上。他统计得没错。
有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乡下水沟边看浅水中游动的小鱼,疑惑鱼从哪里来?一个朋友说,鱼籽一万年也不死,遇到雨水就能活。我豁然醒悟,夏天塑料袋里的小虫子可能也是这样。
苹果放在纸壳箱子里,他妈妈十天半个月翻看一次,把烂的找出来,挖一个或几个洞,慢慢吃。让我惊奇的是,他爸爸把苹果皮削了,放在桌子上,等我们来时吃。我告诉他苹果皮削了,就得马上吃了,放在空气中会有化学变化,人吃了有害。他不信。我只好闭嘴,不吃他早就削好的苹果,任他怎么让。
这些年,政府每年都给退休的老人涨工资,他们连个谢字也不说,街上的鸡蛋每斤涨五分钱就骂娘。
我的父母也这样生活,我老父亲吃完方便面,袋不舍得扔,整齐地叠在一起,用一塑料袋包好,放在厨房的架子上。有一次,我找东西,摸到了一包软乎乎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方便面袋,不用问是留着装东西用的。我悄悄给丢了。用过的牙签不扔,用废纸包上,留着下次再用。看着包牙签的小纸包,我想起了聊斋故事。
说有一人蹲厕所时,在身上找到一个虱子,掐死后,用纸包上,塞进墙缝里。过了二年(或是三年),这人又去这个厕所。忽然想起先前塞在墙缝中那纸团,找出来,把干瘪的死虱子放在手心上看。不一会,感到手心有点痒,那虱子竟鼓了起来,活了。这人不久患病,不治身亡。我估摸,那用过的牙签上,一定粘有害人的细菌。我给他们讲了这故事,他们不信,还说我有神经病。
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用过的旧挂历,一本也不扔,卷起来,用旧报纸包上,规整地摞在立柜上。装东西的包装盒一个也舍不得丢,整齐地码放在一角。商家也缺德,不把心思花在产品质量上,专在包装上用功。这些包装盒制作精良,我都有些不舍得扔。我知道这些东西十年二十年内可能有一用,为了这十年二十年一用,在有限的住房里堆放十年二十年。我如果买了贵一点的海鲜,他们就找理由说不好。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把平时吃的便宜剩菜端到跟前,说爱吃,不抬头看海鲜。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不爱吃海鲜,下回别买了”。害得我也跟着他们吃糠咽菜。
我妈妈整天算计,为了省两个小钱,每天凭老年人卡乘免费公交车,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的蔬菜批发市场。为了等这些行动迟缓的老年人,公交司机要放慢车速,年轻人要给他们让座。我敢肯定地说,取消老年人卡,每年给他们补五十元现金,一定花不完。这规则的制定者是个有权浪费或是说有权滥用公共资源的人,这人以仁爱的面目出现,拖慢了前进的车轮。问:为什么出台规则之前不听听群众的意见呢?回答:听了,听了不坐公交车人的意见了。
看到我的父母在街头为了节省一角两角钱,同在凛冽寒风中穿着单薄破旧衣裳叫卖的农民讨价还价的场景,我的沮丧难以言表。过去地主见到穷人还要施粥,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呢?
我把父母这些事说给了黄秋丛、莫扶荷,他们说“我爸妈也这样”。
这些老年人每天只花能维持生命运转的一点钱,剩余的都存进银行升利息。看来消费的增长要靠年轻人的挥霍来拉动。
前几天,社区医院(私人承包)又贴出告示,免费给本社区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体检。我知道是骗局,告诉爸妈不要去,检查完了,一定让你买药。我爸爸不满地说,“你怎么什么都怀疑呢?这是政府给的补贴,是老年人的福利。”我妈妈说,“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去?”检查后的第二天,医院来电话了,告诉我妈妈有糖尿病,让明天早晨到医院去,大夫要给看看。我妈妈吓坏了,我只好陪她去了。白衣天使拿着化验单子,一脸严肃状,对我妈妈说,“你糖尿病几年了?”我妈妈说没有糖尿病呀。天使又说“你指数过十了,可能患有糖尿病,一次查不准,得三次以上,你明天来办个住院,再给你好好查一查”。又压低声音说“今天管医保的人来查房,明后天我给你打电话”。
“查个糖尿病还用住院哪?”我严肃地问。
“不住院来检查自己还得花钱,住院拿医保卡就行。”又补充说“门槛费出院时可以退给你”。我妈妈听说不用自己花钱,就同意住院,只要求晚上回家住,天使说“行”。骗局得逞了。这还没完,过一天又给我爸打来电话,说血压有些高,让去检查,这次不免费。
每次回家,我妈妈都对我说,“你哥孩子上大学缺钱;你姐不舍得卖肉吃;你弟弟挣钱太少。”我不掏钱全家人都不高兴。想让他们高兴,我就是财神奶奶也会被榨干。给弟弟点钱还行,给哥哥钱,我真难受。他有个恶习——吸毒。
哥哥原本是规矩人,我们的关系也非常好。小时候,谁敢欺负我,哥哥就找人家打架。因为有这个哥哥,我感到特别安全。乔墩小时候,光着身子趴在姥姥家炕上,哥哥看到了,高兴地亲吻乔墩屁股的场景,我永远忘不了。他爱上这口后,脸也不要了,见到熟人就张口借二百元。邻居都不理他,丢死人了。他那上大学的女儿对我说,“姑,等我毕业后挣钱了,天天给他买毒品,好早一天毒死他。”我弟弟天天去彩票站,跟一群干粗活的人研究走势图,猜谜语,幻想某一天中五百万。
想到这个家,我就心烦。
《南风窗》有语,“家庭是女人真正的修行道场。”同老人相处是在修行。
我爸闲着没事坐公交车逛银行,看哪家利息高,然后就把到期的钱挪过去。前几天,他发现一银行利息高。人家起存一万元,他只有两千元。他找我妈借了两千,又找我借六千。哪有这么干的?太可笑了!我想说他两句,见他很认真,又现出了不安的神色,我只好借了。为了显得祥和,我故意大声说:“下回借钱生利息,自有资金一定要超过百分之五十一,不足免谈。”他笑着点头。
爸爸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儿是车间书记,每次见到我,都要详细问一问厂里的情况,然后再高瞻远瞩地“下旨”,告诉我要怎样做,不要怎样做。我只能强忍不快,努力做出虚心的样子,“嗯嗯”地点头。
每见镜子里的我,就心灰意冷。心里想你们把我生得这么丑,一点愧疚之心没有,还好意思教训我,社会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一本书不看,一个朋友没有,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八十多岁了还来当舵手,那船能不迷航吗!我从现在起,就要养成不教训孩子的习惯,不使这恶俗传承下去。
美德与陋习杂陈在这些老人的生命中,有时候,我真分不清哪些是美德,哪些是陋习。
问:为什么老年人容易上当受骗呢?一千多年前,曹操有个精准的回答,“见小利而忘命。”
孝顺老人就是顺着老人,人是不能改变的,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尊重别人,应该包括这人的陋习。我是父母最孝顺的孩子,孝顺可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谁孝顺他们,他们欺负谁。孝顺老人是件痛苦的事情,所以显得很崇高。好在他们现在还能照顾自己,真到了不能照顾自己那天,我可要遭罪了!这么说吧,能和年迈的父母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是最可爱的人。
我尝想,为什么贾母能把贾府上下几代数百人的大家庭统御得严严实实呢?也有代沟呀!细细想一想,封建社会发展缓慢。看《古文观止》,从开篇郑伯克段于鄢到末篇五人墓碑记,两千多年间,人的思想变化不大。鸦片战争后,国门大开,社会巨变。特别是近三十年,社会发展得太快,人的思想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所谓转型期矛盾,透进了亲骨肉之间。
一天看电视,一个医生讲鼻子根部(双眼之间的地方)有横纹,耳垂有横纹的人有心脏病。我听后照镜子一看,我这两处都有横纹。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心脏病发作,骤然辞世。我当时竟然很高兴,这样最好,免得老得不能动,无力地躺在床上,害得子孙焦急地守在床边,盼着大行时刻的到来,不但尊严尽失,还连累了子孙。如果我有很多钱,就开个养老院,把朋友请来一起养老,相互照顾。如果钱不足,就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养老院,资助几个好朋友,一同活到地老天荒。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养老方法。
我现在的状态就像动物世界片子里非洲草原上吃饱了的狮子,慵懒地或躺或卧在草原的树荫下,无所事事。我知道我将在这种状态下终老一生。
为什么战争年代人才能脱颖而出,理论和科技能得到飞速发展呢?因为那是个要命的年代,来不得半点松懈。
人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才有活力,才有创造力,我的创造力正逐步衰颓。
为什么说青春是美好的?因为青春有追求,有痛苦,有渴望。这些都是人生中的美,老年人没有这些,我正大步迈向老年。
看看周围和我一样的小商人,似乎也都是这种状态,看来人对财富的追求是有止境的。
我看冷临窗、柳荷衣这些机关小干部比我还无聊,到酒桌上就说哪个局的某个人最近上去了,到哪个部门管什么事去了,是哪个领导给说的话,这人又是如何巴结上那位领导的。羡慕与嫉妒杂陈在讲述者的脸上和语气中。
为什么人当了局长想当市长,当了市长又想当省长呢?也不差钱呀!一定是在追求精神上的东西,精神上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男人如果被排斥在体制外,没有了追求会怎样呢?
前几天,柳荷衣请客的那个晚上,刘云骑着自行车最后一个到场。这年月骑自行车赴宴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见刘云进来,忙站起来给他让座,可这家伙没看我,环视了一下到场的人,看着黄秋丛严肃地说:“这是你打电话叫我来,换个人,我不能来。”
我看到大家听到后那复杂的表情了。
黄秋丛用他那独有的乌黑明亮的眼睛盯着刘云沉默了一会,好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回答,轻轻地作了个微笑的表情,算是回答了他。
我知道那笑容就是古人说的“哂之”。
我真不明白刘云干吗要这么说,多扫大家的兴啊!柳荷衣会怎么想?
宴会散了以后,我开车沿辽河大街送黄秋丛回家。这家伙五十岁了,鬓角连根白发也没有。他长而上翘的睫毛,真让人羡慕,尽管连滚带爬的过日子,可神态安详,衣着别致,全无颓唐迹象。我常想问问他读书时对我的真实想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这些年,没听到他说家庭,连黄豆的故事也不讲了。他的家庭一定有危机。他不讲,我也不能问,问多了,会讨他厌。
辽HB岸的工地上灯火辉煌,一派忙碌的景象。听说度假村就要开业了,这时代真好,在家门口就可以度假了。
“老黄,对岸什么时候开业,我请你们去玩一玩。”我对黄秋丛说。
“有什么好玩的,就是烧钱。”这家伙冷冷地说。
我猛地想起刚才吃饭前,刘云进门时对他说的那句话,想调侃他几句,就对他说,“刘云刚才话说得真有意思,别人找他不来,就你找他来,你真有面子呀!”我以为这家伙会现出得意之色,再讲几句自己是如何做到有面子的。谁料他竟瞪着眼睛,九十度转身严肃又语速很快地对我说,“你傻呀,你真认为他那么说是在抬举我呀!他都什么样了,还能抬举我!我告诉你,就我明白他那话的意思,他在抬举他自己,他那么说是在告诉大家,你们别以为我没有钱就谁的酒都喝,我是有原则的。他是怕经常白喝人家的酒被人家看轻。”
啊!我豁然警醒,我相信黄秋丛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世上有多少功利的盘算假以情感的面目出现,又有多少白喝的酒难以下咽。为什么要把简单的事想得这么复杂呢?是因为有太多的放不下。失意者的特征是小处敏感,大处茫然。阴暗心理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刘云这么说话就能赢得别人的尊敬吗?你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吗!
“男人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人们敬他。”黄秋丛感叹道。
“你们男人的心我真是琢磨不透。”我这样对黄秋丛说。
“男人和女人是两种不同的动物,谁也别想摸透谁。”他平静又坚定地这样说。
他接着告诉我,毕业纪念日那天,于溪存请几个同学喝酒,没找冷临窗、刘云。两个家伙知道后很不满,商量后决定打电话告诉几个也没被请的爱生气的同学,第一个告诉了丁蚊子,蚊子说“那天我有事,没去”。他有个屁事,根本没请他。我听了“哈哈”大笑,这些男人太有趣了。笑过之后,我心想以后也得注点意,不要随便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