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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父虽是个将士,血气阳刚,骨子里却是个慈善的。他守在边疆,住着那方荒凉寸地,与战士们劳作耕地,打满补丁的褂子,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冰寒深冬。边疆的战士怀着忠心报国之衷,为大燕百姓战死沙场,可伶长河水埋血骨,尽是闺中梦里人吶。小知棠的母亲冯氏,怜夫,随君行军。本是大家闺秀,婚嫁后也是娇侍好候,锦衣玉饰,衣食丰盛,却甘愿待在遥远贫瘠的异乡,只为与夫君举案齐眉。小知棠便是在那荒凉的边疆上出生的,那里条件简陋,妇道人家稀少,会个接生的更是十里无一人,故此闻声赶来的冯父尚未来得及退下盔甲,便急匆匆地掀袍入帐,看着木塌上的发妻满头大汗,死死揪着底下的裙裳,顿时龇牙瞠目,恨自己为夫不为妻。
“冯。郎,接生的夫人。怕是寻不到了,你。。你为小叶迎接我。们的孩子,可。可好。”冯氏桂杏叶心知军营里只有治伤的军医,并不曾有接生的经历。且不说伤员众多,两三个军医已是分身乏术,再者他们都是男子,也不便给她接生,她撑到现下,已是心疲力竭,若是再不生,只怕腹中孩儿不保。
七尺男儿,怎可沾妇孺之血,但,冯氏夫妻二人早已身心相许,摒弃世俗,于冯长远眼中,妻儿便是大过天,重于礼。于是,孔武男子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如今那双沾过无数鲜血的粗糙手掌竟要为自己心爱的发妻亲自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如此一想,心里激动万分,胜比上阵杀敌来得热血沸腾。
赤黄的疆土,沿着边界,辽阔无比,一声响亮的婴啼回荡在延绵无际的戈壁滩上,在这个埋葬数以万计的黄土下,一位新生婴儿的来到,似是为它带来了别样的生机。来年,那些将士们京城里候着的姑娘们吶,是否嫁为他人妇,香袋里的红豆,不再生芽。
念起旧事,冯知棠冷冷一笑。借好友案情,鱼跃龙门,如今跟她套那故情真切,真是惺惺作态,叫人恶心。这京城里的人吶,倒是教会她,演一手好戏。总有一天,她要将这场戏摊在天下人面前,叫人看看,这些个高官贵人,是如何冠冕堂皇,假心意意。
“姑娘,苏幕遮于后天起身出发。”绿婉打听到消息,如此说道。
“恩,让人密切注意苏幕遮动向,若有不对劲,立马飞鸽传书。”
“苏幕遮此人,看着倒不像他父亲那般。。”,话没说完,也不知嘴里咽下的话该不该说。
女子眯了眯眼,并未吱声,静静地再倒杯水,小饮着,室内无声。绿婉也不再说话了,继续缝着衣裳,灯火照在二人的脸上,一片光洁。
隔天,冯知棠起了个大早,吩咐绿婉好好待在海棠斋,勿与人起纷争,自己整了整装出府去了。
“管家福安。”苏管家一路遇上不少侍从婢女,迎面打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一直到出府。
街道人事热闹,管家进了一家织纺,出来时手中拿着包好的绫罗绸缎,右转,拐进了一条窄小的巷子里。
“叩叩叩。”他于一处门邸旁停住,上前敲了敲门上的圆把。
“吱——”,有人开门。细看,竟是一中年夫人,算不上华贵,倒也雍容。再近点,便发现此人眉眼与三姑娘颇像。
藏于不远处的冯知棠凝神注视,昨日探险苏府时,见苏管家袖口藏银,鬼鬼祟祟,她便跟了上去,发现他跑去后门将银两递给了一妇人,当时就觉得此妇人颇与三姑娘相像,然后思及慈悲庙的四夫人,顿觉幺妹一事有隐情。远远间见他们二人说道了什么,随后那妇人便离开了,苏管家也关上后门,忙活府里的事。
“苏管家啊,快快进来。”那妇人说道,似是让人进屋。
“不了,夫人,老仆还有事。昨儿匆忙,也没给夫人准备点什么,今日特来送了些衣物,希望夫人不要见怪。”
“哪能呢!如今也就剩苏管家还惦记着老身了。”妇人接过包裹,喜笑颜开。
“夫人要保重身体啊,老仆先行一步了。”管家神色匆忙,欲走。
“且慢。”妇人赶紧叫住了管家,急急说道,“老身好久未见依儿了,管家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她一眼,老身甚是想念。”
“夫人,勿言。”管家赶紧止住老妇的话,四处观察一番,无人,他入屋关上了门。
“隔墙有耳,夫人不可乱言。”管家劝诫对方。可是老妇分明有些焦急了,不顾一切地说道,“张妗都入了佛门了,我如何不得进苏府。这些年,依儿怨恨张妗对她不理不顾,我这个做亲生母亲的尚不能光明正大疼爱女儿,却让她张妗雀占鸠剿,冷落我可怜的依儿,实在不公平!”
“夫人别忘了,当年是四夫人替您抱养三小姐的,除此,别无他法。”
是啊,她的父亲如此偏心,明明同是他的血肉,却一直以来独独偏爱张妗,对她不闻不问,当年出了那事,父亲得知她怀有身孕,竟然要狠心送她去尼姑庵,她自是不干,想法子从张府逃了出来,投奔苏彦。苏彦也不想为她得罪父亲,就将她藏在一处外房,让她安心生养孩子,可是这孩子生下来就无法入族谱,无奈之下,她与苏彦合计着计谋,借炸死让张妗领养她的孩子。这事,张妗全然不知真相,还和苏彦商量权当自个的骨肉,寻外房躲了一年然后将婴儿光明正大地抱回苏府,族人深以为乃张妗生养,便赐了名入了族谱。哪知张妗将那孩子丢给苏彦后,撒手不管,过起青灯伴佛的日子,占了她的位置不用,着实可恨。
“哼!既然她不想当那四夫人,何不索性让给老身,占着便宜还卖乖,打小就这般令人厌恶,亏了父亲疼爱她!”妇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气。
管家觉得夫人狰狞的面相不甚好看,皱了皱眉头,“您如今在外儿可是个亡人,怎能青天白日出现世人面前,昨儿您来苏府,已是挺险了。再说,四夫人她,哎,恕老仆多嘴,您日后勿在老爷面前提起她来,毕竟夫妻一场,老爷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四夫人的。”若然不然,也不会在张太师死后,未休了出家的四夫人呐。其实老爷他,确实对四夫人存有情意的,可惜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们无法和好如初了啊。
管家的话显然刺激到对面的人了,她满脸通红,死死地握着拳头,咬牙切齿,似是那点嫉妒要将她盖了过去,叫人迷糊了视线。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管家不再劝诫对方,叹了叹口气,佝偻着背,瞬间苍老了般,颤颤巍巍地走着。他二十岁时便服侍幼小的少爷,看着当年的小少爷一路走到今日,为苏家光耀门楣,他自是以少爷为豪,可是这些年,苏府越来越昌盛,而当年纯朴的少年也走得越来越远了,他开始睡在床上,想着啊,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果然,人年纪大了,也就爱胡思乱想了。
那年的苏家算得上大家大户,族里多有朝廷官员,在商亦有商,无奈老爷和夫人走的早,他和小少爷撑着老爷一户留下的家业,靠着族里的施助,勉强活计。因无银两支付酬劳,家里的仆从一个个走了,只剩下他主仆二人守着渐渐落迫的苏府。有天,小少爷满面春风地跟他说,欢喜上了一个姑娘,要去提亲。他的小少爷啊,自打老爷去世后,第一次那么笑过。可是过了几天后,少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跟他说,他一定要高中榜首,让那个姑娘的父亲同意女儿嫁给他。后来啊,少爷跟幼时指腹为婚的表妹成了亲。后来啊,少爷还是娶到了那个姑娘。
杨管家离开偏巷后,冯知棠从弄堂里走出来,面无表情。
“我说五少爷,咱这海棠斋庙小,贡不了您这尊大佛,您呐,还是赶紧回您的房间吧,若是叫三姑娘看到了,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家姑娘呢!”海棠斋,绿婉正咬牙切齿地给座上的小少年倒茶。
“三姐儿?无妨,若是三姐儿寻棠姐姐麻烦,本少爷定站在你们这一边。哎,棠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小家伙吃完早膳便跑过来了,欲找冯知棠一起玩耍,毕竟碰上个行家可不容易,他是想着法子要黏着冯知棠带他玩毒了。
绿婉没好气地看着少年,若是换了旁人,估计早被小家伙下毒整死了,看在冯知棠的面儿上,他自认大人有大度,不与一个黄毛丫头计较了。
“五少爷?”斋室门口,一只穿靛蓝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将将跨过两寸高的门槛,另一只脚还停滞在门外。唯一兰色修身的裙裳衬着女子姣好的面容愈发白洁,颇有一番遗世独立之风。
赖在椅子上蹭茶的苏小少哧溜地拥上去,凑着婴儿般粉嘟嘟地小脸儿,一朵灿烂的太阳花绽放地热烈异常。小家伙瞪着圆溜溜的琉璃大眼,欢快地拥护着,“棠姐姐,你回来啦!我都等你好久啦!”
停滞在门口的冯知棠于心里哀叹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山水。一个眼神打过去,走过来的绿婉了然,无奈地解释道,“五少爷用过早膳就来了,婉儿都说了姑娘不在,可是……”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欲出不出,很是为难。
“是啊是啊!我早早来这了,就是一直看不见棠姐姐。话说你去哪儿玩了,是不是捉蛇去了。呐呐呐,蛇呢?!”整日爱折腾这些蛇啊鼠啊的苏小少自是离不开带有蛇鼠的猜想,况且看了女子亲自宰蛇引蛇的一幕,他很自然而然地往那方面想去了。
眼看小家伙已抱着一团小身躯欢快地扑过来,冯知棠堪堪闪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好了,瑞少爷,你的青引呢。这几天不是该玩上了么,怎有空来海棠斋了。”
见棠姐姐挪移了身子,苏瑞放弃趴在对方身上,只得撒娇地抱着女子纤细胳膊,亲热地称呼着,“棠姐姐,你还有没有其他的玩意儿,一条青引不够玩吶!”
视线于胳膊上的那两只白胖胖的小手停留了片刻,寡淡的面色稍稍嵌了暖意,她放缓声调,柔和地说着话儿,“你吶,忒贪心了不。”
“嘿嘿,走,看看你送我的青引养得如何了。”小家伙殷勤地拖着冯知棠欲往外走,好东西么,总会要到的,来日方长嘛。
冯知棠任苏小少拖着她离开,临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绿婉,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