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苓沙
绿豆糕待天色完全暗了下去,便回了自己的寝室,熄了灯,装作是已经睡下了的样子,却是悄悄换上了夜行衣。她当然没有忘记师父命她来京城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却是连沈醉也不知道的。
为了得到苓沙。
师父告诉她,先帝其实很早就被诊出不治之症,于是暗中用尽一切办法寻找古籍上所记载的长生不死之药。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政绩卓越,深受百姓爱戴,却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所有医者无能为力,天下皆哀。就在这时,有一位得道仙徒请见皇帝,赠与了皇帝一颗长生不死之药,此药名曰苓沙。后来,苓沙失窃,皇帝当然是病发身亡。传说苓沙流传到了江湖上,终是下落不明。而大越的先帝,竟然找到了苓沙。那时候,大越尚未安稳平定,与大楚划定边界的战争迫在眉睫,先帝急需助力,于是私下与一江湖帮主缔约,若得其相助,愿以苓沙相换。那个江湖帮主,就是当初江湖上忽然消失的青云帮的少年帮主慕青云,后来大越的东亭侯。青云帮之所以消失,正是因为青云帮众在那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先帝履行了承诺,将苓沙赠与东亭侯。但是东亭侯并没有即刻服用,似是打算研制出此药的药方,遂请了许多医学大家于府上参研,经年未果。
师父说,苓沙,尚在东亭侯府。
绿豆糕轻轻从后窗跃出,落地起身毫无声响,反手将窗户关紧,纵身一跳已伏在屋檐之上,再看她起身一跃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绿豆糕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东亭侯府了。上一次是她刚刚进京的时候。是的,绿豆糕到京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找沈醉,而是先去了趟东亭侯府。当时绿豆糕只是为了熟悉地形,并没有多做停留。单就说这大白天的,绿豆糕穿着骑马装就敢在戒备森严的侯府逛了一整圈而没被发现,就足以说明这姑娘的轻功和胆量可都是一流的了。
这一次绿豆糕刚越过街角,就蹙起了眉头。因为她看见了皇帝的依仗正停在侯府门外。进还是不进?她只犹豫了一刹那,就已决定,进!
绿豆糕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掠过了院墙,悄无声息跃上一间屋顶,避开了院中的侍卫,几个起落便落在了正厅的屋顶上。绿豆糕心念一动,悄悄移开了一块砖,窥向屋内。
皇帝端坐正厅,东亭侯坐在一旁。东亭侯正值知天命之年,可看上去却格外苍老几分。另有一女子立在一旁,便是东亭侯的女儿。那女子名叫慕曦,是东亭侯妾室所出。东亭侯的诰命夫人早在生产慕恒时难产而亡,东亭侯心中悲恸,二十年来竟再未续弦,也未将唯一的妾室扶正。
“逝者已矣,爱卿还需节哀。”绿豆糕听到皇帝说道。
东亭侯以袖拭了拭泪,拱手道:“有劳陛下多次安抚,老臣也知道为国捐躯乃是臣子至高的荣耀。只是恒儿是老臣独子,老臣这……实在是无所适从呐。”
皇帝叹了口气,良久,道:“朕素闻爱卿早年便跟随先帝征战沙场,且有勇有谋,于前朝政绩斐然,建功无数,实为先帝左膀右臂。今日朕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爱卿能再为朕出一次力。”
东亭侯闻言忙起身正色道:“陛下尽管吩咐,老臣万死莫辞!”
皇帝点了点头:“现在有一个棘手的案子,你来帮朕查一下吧。事关皇家颜面,你不要声张。朕现在只放心你来查这个案子了。”
第二节
曦郡主
东亭侯思忖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敢问陛下,此案可是牵连到了什么动不得的人?”
“你这话就是在激朕了,”皇帝挑了挑眉,“既然叫你来查了,便没有什么动不得的。无论结果如何,你只需要直接回复朕就好。”
“是。”
“这是一件起于魏家堡的贿案。据当地知府上报,此案似乎只是县令一人所为,但是赃款却不知去向。依朕看,而今六部官员过从甚密,相互权系盘根错节,恐怕此案没那么简单。另外还有一些人……”皇帝顿了顿,皱眉道,“朕身边有些人,实在不识朝局。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战乱方平,旱灾未安,百姓尚未安置妥当,这些人竟还如此不知检点!朕是时候该给他们提个醒了。”
“老臣明白了。臣定当不负陛下信任,查清此案。”
皇帝点了点头,继而看向慕曦,道:“朕记得,你家的姑娘,似乎已到了该封县主的年纪。”
东亭侯忙拱手:“小女只是侧室所出,身份低微,竟劳烦陛下挂心了。”
皇帝招招手,示意慕曦上前。待慕曦上前跪定,皇帝心中也自有了几分盘算。
“既然身份低微,那便破例封为郡主罢。”皇帝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慕曦手中,“朝中文武见过你的人甚少,你行事方便些,你且与你父亲一起来帮朕查这个案子罢。待此案了结,朕自不会亏待你。东宫也该择一位正妃了。”
东亭侯一惊,忙伏地叩头:“多谢陛下隆恩!陛下待老臣一家真是恩重如山呐!老臣真是纵死也无法回报陛下之万一!”
慕曦亦伏地谢恩:“臣女谢过陛下。定不让陛下失望。”
绿豆糕看到这里也大致明白了皇帝来侯府的目的。除了要慕氏父女帮皇帝暗中查案,再就是许了慕家一个太子妃的位子。这可是个不小的赏赐。绿豆糕不禁暗暗思忖起来,这是一个怎样棘手的案子,竟迫得皇帝用出如此筹码。看来此事需要尽快告知师姐才是。
绿豆糕轻轻盖上瓦片,闪身去了东亭侯的房间。
东亭侯的房间并不奢华,看上去甚是干净整洁,唯一略显凌乱的只是书架上有些书杂乱地摆放着。走进内室,只见床头案上放了一把剑,而剑下用锦布似乎盖着一个盒子。
绿豆糕拿起剑,另一只手刚要去掀那锦布,只觉身后剑光一闪,连忙回手以手中之剑相架。
此时绿豆糕才完全看清身后之人,竟是刚刚被封为郡主的慕曦。绿豆糕来不及多想,忙撤步闪身打算夺门逃出。谁知她快,慕曦手中的剑却更快,直朝她脑后削去。绿豆糕俯身一闪的功夫,慕曦的剑却已封住了门口的路。
走门不行,那便走窗。绿豆糕身且未转,只是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像一只鲤鱼一般飞快跃向了窗子。绿豆糕只觉剑光自脚下一闪,忙错脚夹住了正刺过来的剑,一蹬借力再次跃向窗边,而慕曦手中的那柄剑却如蛆附骨般,向绿豆糕的后心再次刺出。
好快的剑!绿豆糕只来及讶异一瞬,便已被刺中。
“噌!”被剑刺中的地方传出一声金属声响。
金丝甲!慕曦也只来及惊诧这么一瞬,绿豆糕却已破窗而出消失了踪影。
待东亭侯走进内室,慕曦收剑回鞘,问道:“父亲既然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我们为什么不设伏去追?”
东亭侯望向窗外:“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来者是不是陛下的人。”
第三节
美人郁氏
世人皆道陛下痴念故皇后,而不问后宫,以致六宫空乏,唯有一位夫人因诞下两位皇子而颇受恩宠,除此竟再未有得过封号的女子了。而近日,竟有一出身教坊的女子不知何故得到了陛下的垂青,现已封为美人纳入后宫。
美人名叫郁笛,据说陛下是被她的一曲笛音给迷住的。传闻郁美人进宫之后便独享专宠,陛下一日听不到她的笛音便不能安眠。
一时间物议四起,有些人认为陛下终于开始为皇室血脉着想,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有些人则认为陛下被妖女所惑,沉迷美色祸水殃国。
皇帝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言论,但他对于任何一种说法都未置可否。他在郁笛的笛音里听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他感觉那略带悲伤的曲子就好像他心念多年的故人在他耳边轻声喃语。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他每天都要听那曲笛音,有的时候他似乎能在朦胧中看到一抹故人的影子。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她,但他宁可把她当做那个人。而她们同样喜欢穿艳红的丝裙,她们都会在不自知的时候眉宇间染上一丝悲伤,她们笑起来的时候都会有个甜甜的酒窝,甚至她们都最爱喝梨子汤。他想,她许就是他未断的情缘。
当崇英夫人第一次见到郁笛的时候,她甚至也在郁笛的身上看到了故皇后的影子。有的时候会那样明亮那样光彩照人,有的时候又会流露出来那样彻骨的悲哀。崇英夫人甚至私下让太子和洵王去查郁笛与先皇后的关系,当然,结果就是没有任何关系。崇英夫人看着皇帝看郁笛的神情,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温柔,她只有在多年以前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才见到过。
郁美人就这样不卑不亢地占据着皇帝全部的宠爱,而她却总是不招摇不轻狂,宛如一朵大红的莲花,只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宫苑里盛放着。
皇帝曾问过她,她只有二十二岁,可她的眼中却为何有着如此深切的悲伤。她只说,若有心,这世上每一桩每一件的故事,都值得铭记于心。
皇帝有时候会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很久很久。她问陛下为何总盯着她的眼睛看。他说,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睥睨着大千世界。
郁笛自言没有家人,从小辗转学艺,后来来到京城,被选入教坊。她说,或许是她对这世间事看得太多了罢,所以眼中便倒映了些许人间疾苦。
于是,皇帝许她参政,许多事情都喜欢问问她,听听她的意见。但她多数时候都是不说话的。她只是笑着看着皇帝,笑着摇摇头而已。
可是这一天,她说了几个字。
她说:“何必急着要霖泠嫁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