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之扬并没有去追回离家出走的女儿,他在雕花楼上站了一夜,掐指占星。二十年来封刀弃剑,他负手不再染指星辰,时至今日,他破例又使用了一回占星术,占卜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杭净秋,而是泉珏。
占星师算不了自己的命,杭之扬不会替自己占卜,杭净秋的命他早就占卜过,也不用再算,所以他占卜的是泉珏的命格。
占星术可窥见天机变化,乃阴绝之法,每一次真正的占卜都要以占星师的阳寿为代价,加上占星之才万中无一,所以占星师少之又少。除了那些站在力量顶峰的人物,寻常占星师一般不会显露身份,因为这种身份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杭之扬便是一个占星师。今夜他眉头紧皱,虽说二十年都没有再触碰占星术,然而还没有生疏到一卦中可以出现这么多变数。
除非泉珏的命格就是有这么多的变数存在。
上可凌云绝顶,下是孤寡流民。生机蓬勃日,阳遮三界,死气浓郁时,阴煞九天。杭之扬突然紧握双拳,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复杂的命局,太过于耗费心神。杭之扬伏在栏杆之上,摇了摇头说了三个字。
算不得。
泉珏的命,算不得。
杭之扬下楼回到书房,铺纸研磨,写下了那句话:上可凌云绝顶,下是孤寡流民。生机蓬勃日,阳遮三界,死气浓郁时,阴煞九天。
随后他把白纸叠起,装入一个玉盒,滴蜡封存。
所用的蜡,是世间最好的洛神泪。
东方既白,泉珏和杭净秋已经能隐约看到北扬州的城墙,时间尚早,怕是要再等几刻钟城门才会打开。泉珏转头向南扬州的方向望了望,身后只有晨光中的草木安静而美好。
显然,杭之扬并没有追来。
那就说明杭之扬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相信些什么。
泉珏和身旁的杭净秋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他自己都不信。
同南扬州一样,北扬州也有一条绕城的护城河,因为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间,所以护城河上的吊桥并没有放下,泉珏和杭净秋就在河边散起步来。
护城河并不是太宽,泉珏的水漂石子很容易就打到了对岸,杭净秋也作势模仿,可手法和力量上欠缺太多,扔了几次石子都是徒劳无功。
“泉哥哥,你说像我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人临渊阁会收吗?”杭净秋憋出一副愁苦相问道。
“各大门派招收弟子门徒主要是看修炼的根骨资质,只要资质上满足他们的要求就行了,不会的东西当然要进入门派后再学习,若是什么都会,那些做师父的还有用么?”
杭净秋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门派收徒跟我们家招家丁奴仆是不一样的啊,我们家是只捡厉害的要。”
“各大门派也会捡厉害的要,实力毕竟是评判一个人的最直接标准,不论是东离还是别的国家,只有有实力,才会有地位。当然,对于我们这些‘什么都不会的人’来说,就要看有没有培养的价值了,如果我们的潜力中表明我们日后有很大可能成为一个强者,那么,不论是哪个门派都会非常乐意收留我们。”
“可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修炼资质。”杭净秋依旧担心。
“这点你不用担心,你的修炼资质怕是比我都强,临渊阁必然是抢着要呢!”
“泉哥哥,我怎么觉得你有在夸自己的嫌疑。”
“是么?额……陈述事实而已。”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沿着护城河走了好远,不久城门便会打开,于是两人开始掉头往回走。
泉珏突然停下脚步静立不动,他看着护城河平静的水面问杭净秋:“这水怎么有些泛红?”
杭净秋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哪里有泛红啊,我怎么看不出来……”
杭净秋话音未落,泉珏便直挺挺地摔进了护城河中。杭净秋被吓得慌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水里去,拼命往泉珏身旁游去。
泉珏下沉的速度非常快,这让杭净秋很是诧异,一般来说,人在水里只要不挣扎,并不会下沉太深,因为水的浮力会阻止物体的下沉,若是不学习潜泳,这么深的护城河是不可能沉到底的。然而泉珏什么都没做,下沉的速度却出奇的快,他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一样向河底落下去。杭净秋拼了命地游,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泉珏最终沉到了河底,他像个吸盘一样吸附在河底的泥沙上,身旁的泥沙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旋转起来,渐渐在泉珏周围形成了一个柔和的旋窝,并且发出忽明忽暗的金色亮光。这只是在杭净秋眼中的景象,如果此刻的泉珏可以清醒过来看上周围一眼的话,一定会被这满河的血红色惊呆。
只有泉珏能看到的血红色。
杭净秋焦急异常,水里无法呼吸,她憋着的一口气已经吐完,长时间的潜水已经让她快到极限,但她知道她绝对不能放弃,如果在这里放弃了,她和她的泉哥哥都有可能会死。所以她坚持着,一步步游向泉珏。
不多久,泉珏身旁旋窝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搅得护城河底一片浑浊,金色的浑浊。亮光越来越胜,泉珏倏忽消失不见。
杭净秋很庆幸,在泉珏消失的前一刻,她抓住了他的手。
既然抓住了,就不想要再放开,即便世间如这河底般浑浊不清,或是混浊不清,哪怕再难,只要抓住了他的手,就很安心,就不害怕。他可是泉哥哥,是那个帮我摘下了绣球的泉哥哥。
所以,应该说是两人一起消失在护城河底。
不远处,北扬州城门打开,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没有人注意到,在北扬州的护城河底发生的这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泥沙逐渐平静,浑浊归于清明,护城河与朗朗乾坤相映,忘却了诸多刻骨铭心的不平。
忘却了遥远的光亮,忘却了满河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