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野往东,不过二十余里,有一处颇为有名的山涧,清泠涧,泉水虽清澈可见苔藓,却因牟野的阴戾之气失了生机,矮山翟翟,怪石嶙峋,林木花草也是枯败凋零,少了几分北地长原的疏阔,多了一丝南蛮密林的阴森。
有人说清泠涧沾染了牟野红土下埋藏的三十万将士残骸的阴冥之气,才会变成而今秃山枯木的景象,也有人说是因为自刭在清泠涧珉岳峰上的大将军君良英魂不散,草木敬避,才不做生长。
不管议论如何,原本花香馥郁的清泠山涧,的确是在九年前那场旷世乱战之后才变成如今近乎寸草不生的模样。往来商客若是行至此处,也必定是快马而过,不敢停歇,怕被这一川清涧的阴戾之气染上,无端惹来祸事。
“君良大将军自刭珉岳峰,悲歌颂辞的愤慨书生不少,但真正有心的人可就少了。连这清泠涧都不敢进,还谈什么吊唁大将军,这些人呐,沽名钓誉啊……”
起先姜漓是不打算上珉岳峰的,君良大将军的死与临都皇城中衮服华袍的那人有着莫大干系,与北赵邯都入质的那位大齐世子也连在一起,姜漓不愿去触那般悲涩之景,勾起心中感伤,但拗不过齐子川,便也跟着上来了。
“读书人啊,毕竟还是要来看看的,我齐子川负笈游学,若是连君良大将军这里都不来,怕是回到稷下,也安不了心。”
姜漓看着这个前一阵还在满嘴乱侃的陌生男人,一时间一种由衷的肃然莫名而生,青衫骨立,与他在牟野荒原搓香祭刍的形象一时无二。
痞儒,姜漓无端在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词。
此时的齐子川,已然双膝下跪,在君良大将军坟茔土垒前重重叩首。
齐帝不允世人为君良立碑篆字,因而已故大将军君良的坟茔只有乱世砌成的土垒。坟地是君良自己挑选的,地处偏僻,肯定是罕有人至。
那场旷世之战,君良纳降,人屠廉珂却预料之外的没有杀他。君良自刭在珉岳峰的时候,牟野那边,廉珂正在坑杀那三十万齐国降卒。
的确,那时的君良,若是不死,又将以怎样的面目去见三十万将士的遗孀孤母,去见赤龙椅上的大齐帝皇?
必死之道!
廉珂放了君良,不过真正的摧心之术罢了。
人屠之名,当真算尽天下。
给君良盖上最后一抔黄土的将士在悲歌一曲扶风歌后,也自刭在了大将军坟茔之侧,被后来人砌了一处小坟堆垒在旁侧。
一大一小的两处坟茔,一时间道尽了天下兴亡的沧桑。
他君良到底是丧国之臣,还是原本被世人传颂的中兴之将?
这场丧国之败,是临都皇城中十二道赤龙符纹的“当战”诏谕的错,还是君良大将军临战之谋尽数败亡的错?
关于君良,关于牟野之战,世人评述,众说纷纭,但只要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人没有殡天,这些个说法,终究是无法盖棺定论的。
廉珂纳东齐质子北归之时,转道来了清泠涧一趟,亲自吊唁,也命人将君良的坟茔修葺了一番,但九年过后的风雨迭唱,依旧将荒凉深深烙在这里。
姜漓盯着枯败根茎杂乱铺满的坟茔,突然拔出瘦马身上的焰雀长刀,劈落在身后一块巨大青石之上。
齐子川看着姜漓的举动,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莫名的可爱,嘴角一阵浅笑。当真是他齐子川看中的人,总是该不一样才对。
一块青石板,斫痕乱刻,潦草“君良”二字,却是天下少有的金错笔法,姜漓把这块石碑立在坟茔之前,右掌用力一拍,青石入土,足足有一尺之深。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单膝跪下,倒持刀柄,闭目颔首,刀尖深深入土……良久过后,才缓缓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