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还有黑土,被灼烧得干燥焦黑的土,慢慢地只剩下焦黑梆硬的石头。一块一块的,各种奇形怪状,千年中这块大地上的风将它们雕琢成各种更加奇怪的形状。
有的看似一朵流云,有的看似一根畸形的柱子,有的看似一具龟壳,将这视野都遮挡住,无法看见这片石林后面藏着什么。
何弦志望着这片奇石林,凝眉:“如此形状各异的石林,视野无法开阔,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武轶霄极为了解他:“难道你认为血骨堡马上要到了?”
才两句话,前面那条迷人身影带着众人一转,石林后面出现了一面陡峭的斜坡。
沈忆琴淡淡一笑:“不是认为,是到了。”
说完慢慢收起笑容,被眼前所见惊住。
这面斜坡上依旧是奇形怪状的黑石,与山脚下的黑石不同的地方是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粗大的骨头,在乌黑的斜坡映衬下显得苍白如雪,白森森的一片。
硕大的头颅一块一块,零零落落挂在奇石上。一根根看似肋骨的粗大骨头有的被插在黑石之中,密密麻麻,看似一串冰糖葫芦。有些断掉了的魔爪则被摆成奇怪的形状镶在黑石之中,面目狰狞。如蛇一般从黑石上垂下来的,是粗大的脊椎骨。
琳琅满目,每一根巨骨都是魔物身上的骨头,不知道究竟已经过了多少年。密密麻麻的,将每一块黑石都挂满,都镶满,都插满,形成一面没有颂文的功绩碑,这块功绩碑就是整面斜坡。
斜坡斜斜往上,长达百里,尽头就是山顶。这座黑山与无限剑山不同,跟无限剑山插满羽武者的残剑相反,它满是魔物的骸骨。这是千年里血骨门所有的功绩,他们杀死过的魔物的骸骨全都在这里了。
武轶霄都禁不住倒抽凉气,呆着半晌说不出话:“这便是血骨门千年里一直在做的事。”
千年不断屠杀魔物,将其骸骨摆放出来,将整面山坡都摆满了,无形中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怖感,这是他们的战功。
何离剑看得呆然,禁不住肃然起敬。千年里人族一直在享受安定繁荣,只有他们在被人界遗忘的角落里不断屠杀魔族,而无从得知退魔大战早已经结束。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块绝望的大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战争,但他们硬撑着坚持到了现在。
众人默默低下头,此刻均都心潮澎湃,百感交集,脸上除了无比敬意没有其他神情。
跟着这条娇媚多姿的身影从数十里的斜坡上掠上去,没有人再出声。
斜坡的尽头,这座黑山的顶峰,一座黑白相间的城堡赫然映入眼眶。黑色的,是这块大地特有的焦黑黑石,白色的,是一块一块森森白骨,填满了黑色石块之间的缝隙,密不透风。这些填满缝隙的骨头一块块粗大无比,绝非人族,也是魔物的骸骨。
一股阴风吹来,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一块块硕大的白骨慢慢化作一头头庞大的魔物,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从黑色的城堡中钻出来,低声咆哮着,瞪着血红的眼睛,慢慢爬上这座城堡。
何离剑猛然惊醒,心中狂跳不止,暗暗低呼:“好强的魔气,好强的怨气,好强的杀气。”
这是这些骸骨残留的魔气、怨气和杀气。
“诸位。”武轶霄沉着脸,看了一眼众人。
何离剑也看一眼父母和甄逸世,他们似乎也经历了刚才的错觉,个个面露敬畏。
血颜似乎冷冷笑了一下,所以她如此轻视他们,只是残留的魔气、怨气、杀气就已经让他们惊得面容失色,人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些骸骨都是被他们杀死的魔物,而且他们就住在这些骸骨与黑石砌成的城堡之中,酣然入睡不在话下。不是他们并不惧怕这些残留的魔气、怨气、杀气,是这些残留的魔气、怨气、杀气害怕他们。
何离剑抬头看过去,这城堡单单是城墙就高达里许,实在惊人。黑白相间的城墙并没有城门,城头上有几座简陋的瞭望台。仿佛展示自己的战功,又像要对试图靠近的魔族进行恐吓一样,瞭望台全部由魔物的骸骨搭建而成。
瞭望台上四人一座,每人盯着一面,将这座黑山四面八方的所有情况尽收眼底。
“这就是进来的人吗?”瞭望台上的人运气将声音送下来,平稳有力,浑身也是与血颜一样,破破烂烂,裸露胳膊,皮肤黝黑,肌肉结实高鼓,腰间插着魔物骸骨制成的兵刃,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剑还是刀。
武轶霄听得面容微动,颤声低道:“竟然是玄羽死境修为,没想到,难道你我五人才能进入的玄羽死境到了血骨门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修为吗?”
何弦志也惊得脸色微白,不住暗叹:“玄泰大陆被安定繁荣娇惯了。”
甄逸世则苦笑不已,众人中他年纪最长,修为却是最低:“何兄所言不错,所言不错,人族,已经被娇惯了。”
何离剑面露愧色,看一眼血颜那矫健诱人的背影,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众人了,低声道:“本以为等来的人是将他们救出去的人,没想到是来添麻烦拖后腿的人。”
说的就是众人自己,众人一个个自认乃是人族千年后修为最高,岂料血骨堡仅仅一名负责放哨的弟子就已经达到玄羽死境。他们连给血骨门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他们的到来除了给血骨门增添多余的负担,成为他们多余的累赘之外,还能干嘛?
救他们出去?别开玩笑了,在这块被封印的大地上,没要他们出手救你们就不错了。
难怪,自己说一定有办法出去的时候她勃然大怒,千年里难道他们没有试过吗?何离剑羞愧得抬不起头,自己真是满嘴放屁,只会凭空说话。禁不住痛心地哀叹,恨恨握着拳头,在她眼里自己一定是十分可笑的人。
沈忆琴目光黯淡,暗暗握住儿子的手。母亲的温暖终于让这个小子慢慢平静了一些,闷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血颜也没有回过头看他们,扬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蛋,脸蛋上留着那三道她抹上去的血迹:“对。”
瞭望台上的弟子一见,嘿嘿一声笑:“血颜,你又杀了三头。”
血骨门的人无人不知她的习惯,还是说血骨门的人都用这种方法来记数自己杀了几头魔物?
另一名弟子晃着肩膀转过身来,浑身黝黑发亮,光着膀子,连衣服都没穿,一块一块精壮的肌肉蕴含着无穷的爆发力,沉声道:“进来吧,明天就要月圆了。”
血颜一句招呼都没有打,按理门派相迎都会彬彬有礼,至少说一个“请”字,就像鲁悼司与邵澄茗一般,诸多礼数,细心招待。但她别说一个字没说,连头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你们爱跟进来就跟进来,随便你们。
何弦志对瞭望台的弟子们拱拱手,低声道:“走吧。”
几个人纷纷拱手,也跟在血颜身后纵身掠上去,落在城头。
城墙后面大大小小房屋错落有致,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用黑石随意搭起来的包子,大小不一,一座一座,疏密有度地排布开来,占地约莫七八里方圆。这块小小的地方粗略估算,大概只有数千人,不到万,由一圈黑白相间的城墙围起来。
而那些不能称为房屋的房屋也都是黑白相间的,原先一定与城墙一样,简单搭起来,后来再用魔物的骸骨将缝隙塞满堵住。
甄逸世暗暗擦汗,低声道:“这地方魔气太重了。”
他已经是空白地带的修为,曾经去过灭葬场,那时候直扑被破掉的封印中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现在到了这里竟禁不住表示魔气太重。
何离剑担心地看他一眼,甄逸世点点头,让他不用担心:“没事,此处魔气比灭葬场强盛不下十倍,但老夫还能撑得住。”
何弦志与沈忆琴本就有魔咒在身,并无什么异样感觉,但也承认这里的魔气确实很重:“我两人来说并无什么感觉,但这魔气非空白地带修为不能靠近,血骨门竟然千年里一直活在这么强烈的魔气之中,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武轶霄凝眉道:“恐怕血骨门中没有修为低于空白地带的,否则如何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
一旦低于空白地带的修为,立即被这里的魔气侵蚀,当场毙命还好,化为丧尸则要被自己身边的人亲手杀死了。
魔气侵蚀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化为没有理智的丧尸,那是已经死但却会动的尸体;一种是生前意志力惊人,留有执念附在尸体上,灭葬场中何离剑就曾被甄逸世误会为此类丧尸;一种是彻底被侵蚀干净,已经属于魔物的范畴,但不是真正的魔物。
魔咒就是演化自魔气侵蚀,魔族从中有所领悟创立的,使用魔咒对人族进行有目的的侵蚀,让他们最终化为魔物,而不是丧尸。比如高笛,比如冼立风,比如贾烙山和廉书峥人等。
血颜已经落在城内,众人不敢停留片刻,无法细看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城堡的每一个角落,赶紧纷纷从城头落下,紧紧跟在后面。
隐约听见城头上的弟子低声议论:“这就是外面的人?”
“我们可以出去了,这封印终于要解开了。”
“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原来这才是我人族的风采。”
“那人块头可真大。”
“穿得这么严实,如何大展身手?光是那么长的袖子不小心都缠住剑身,实在不方便。果然传说中我人族真是一个温和的种族,你看他们一个个彬彬有礼的。”
“就是因为太过温和才被魔族几乎灭绝。”
“所以老子连衣服都不穿,就是光着膀子,穿什么衣服,哈哈,人生下来是光溜溜的,衣服那是后来加上去的身外之物,死了也光溜溜的一副白骨。”
“那你穿什么裤子,裤子也扒了吧。”
“现在外面大战究竟如何了?”
“我看不对,他们的修为有点问题,是刻意深藏不露吗?”
“喂,差不多够了,我们肯定马上得救了,给我专心点,月圆将至,可别忘了。”
何离剑心中一动,这些人两次提到月圆,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禁不住看往父亲和母亲,何弦志与沈忆琴相视一眼,微微摇头,并不明白什么意思。武轶霄也摇了一下头,看住甄逸世,甄逸世也是摇头。
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落汤鸡一样低着头,也没心情去留意月圆不月圆的。
城头的弟子们只不过是正常地议论几句,对他们来说外面来人了,就意味着他们得救了,高兴至极禁不住议论没有什么错。但在众人听来,却每一个字都刺痛了脆弱的心。
自诩羽武之后的六大门派,被称为三杰的夫妻两人,自称天下第一武痴的武轶霄,千年后第一位魔武者的何离剑。
每个人心中都刺痛。
抱歉,这就是你们千年苦撑,千年等待等来的人,确实已经是玄泰大陆上最强的人,但对你们来说却是毫不起眼的,甚至不堪一击的。
刚落入城中,踏着焦黑色的地面,不少弟子停下手中的事,纷纷惊讶地看着众人。
何离剑只来得及瞥一眼,有在打磨魔爪的,有在打磨魔物的獠牙的,有在打磨粗大的胫骨时不时挥一挥试试手感的,有在缝补衣服的,有在传授小孩武道的,看似众人的到来影响到了他们。
这些人均都生得黝黑,不少男子干脆光着膀子,行动方便灵活。而像血颜一样裸露胳膊的几乎每一名女子都这么干,有些少女甚至不但将胳膊裸露出来,将小蛮腰裸露出来,连修长的大腿也白花花地裸露出来。
沈忆琴看得心中发酸,刚遇到血颜之时的惊讶和无法接受荡然无存。
他们的物资实在匮乏,这是其一。千年里不断与魔物交战,为了更加方便施展身手,他们干脆把装饰性的衣服部分都去掉了,这是其二。正如城头弟子所说,穿得那么严实,光是长长的袖子都会把剑身缠住,怎么施展身手啊?
有几个小孩倍感新奇:“娘,你看,没见过的人。”
“是血颜姐姐回来了。”
“血颜姐姐又杀了三头魔物。”
“血颜姐姐,他们是谁?”
“我要像血颜姐姐一样厉害。”
“那个叔叔好吓人,长得好高大,他一定很强。”
“爹,爹,快看,好大的剑。”
“闭嘴,不练功了是吗,老子打死你,不勤加练功老子不打死你总有一天你也会被魔物吃掉,快去练功,血骨堡不需要废物。”
武轶霄暗暗苦笑,他确实长得很吓人,不过在血骨门面前却不敢说很强了。
何弦志也是心中酸痛,低声道:“太不公平,他们如何撑到今日的,太不公平了。”
沈忆琴默然无语,她说不出一句话。
身为六大门派掌门之一的甄逸世受到的打击是最大的,颤抖着声音:“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公平,太过悲伤。”
传闻中的血骨门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部族,弟子与弟子之间可以成婚生子,否则血骨门就要灭绝。
何弦志也颤声低道:“他们早已经没有师兄弟姐妹的关系,血骨门,其实早已经不在了。”
说着,血颜停在一间石屋面前,还没开口,里面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男子,满脸横肉,膀大腰圆,声音粗壮低沉:“不错,血骨门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众人相继停在他面前,这人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双眼暗含凌人杀气,宛若在看误闯进来的,长得很像人的物体:“你们就是进来的人?”
甄逸世原本要拱手,又将双手放下来。
武轶霄点点头:“是的。”
血颜把眼睛看往何离剑,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再看了何弦志与沈忆琴一眼,最后瞥一眼武轶霄。众人不方便运功偷听,都静静等待,感觉自己好像是待宰的牛羊一样。
最后,血颜问了一句:“御风呢?”
那人挥挥手,叫她不要担心:“带着坚石去追了,应该很快就回来,圆月将至,他们不会追得很远。”
血颜点点头,转身离去,立即有一群小孩子簇拥着着她,叽叽呱呱叫个不停,声音渐渐远去。
男人这才对众人点点头:“我是展隐天,虽然血骨门已经不在,虽然我们与世隔绝千年,但还记得人族的礼数,但恕展某不对你们做那些无聊的礼数,进来吧。”
甄逸世自嘲一样苦笑一声:“展兄不必多礼,确实很无聊。”
武轶霄嘿嘿一笑,抬起脚当先跟进去,禁不住看一眼这间石屋焦黑墙壁上的森森白骨:“老子就是喜欢这样,别给我又拱手又作揖。”
这血骨堡里处处充斥着强烈的魔气,魔气之中暗藏着丝丝怨气,让这古堡之中到处弥漫着缕缕杀气。但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子孩子们,却个个丝毫不受影响似的。
何弦志叹服不已:“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才是真正的武者。”
何离剑羞愧,自己的经历与这些小孩子们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禁不住长叹一口气。看着那群簇拥着血颜的小孩子们,看着被那群小孩子簇拥着的血颜,心中阵阵揪痛,指尖微微哆嗦。
咬着牙心中恨恨道:“魔族,我何离剑誓要将你们灭绝了,我何离剑誓要成为真正的魔武者,就算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哪怕能多杀一头魔物也好,我,必须马上成为真正的魔武者,我不能等了,还修炼什么修炼。”
沈忆琴轻轻拉他的手,母子俩跟在何弦志后面也进入这间让人胆寒的石屋之中。
屋内家具均都是石制,这块被封印的大地寸草不生,除了黑色的干燥泥土和焦黑的石块,没有其他东西。
展隐天席地而坐,点头示意众人:“坐吧。”
众人酸着心坐下,展隐天看着他们:“怎么称呼?”
武轶霄将大墓碑斜着才能坐下:“武轶霄。”
“何弦志,这是内子沈忆琴。”何弦志点点头,与沈忆琴一同盘腿而坐,指一指何离剑,“不孝子何离剑。”
甄逸世又一次下意识要拱手,半途忍住了:“老夫甄逸世。”
这对他来说绝对是极度不习惯的。
展隐天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来,不住点头,再看一眼众人,目中略微失望。
最后目光在何离剑身上微微停了一下,苦笑一声:“没有羽武者,想不到退魔大战已经结束了,更没想到竟然没有羽武者,徒有魔武者又有什么用。”
血颜刚才在他耳边低语,早将众人之事简单说了,他又叹一口气:“让我先问吧。”
众人默然不语,他们等了千年,苦撑了千年,等来的却是如此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