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一片冰晶雪白之色,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缀满了天空,天地已融为了一片,宫殿屋宇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白雪,整座宫城都成了一副绝美幽静的画,只听得雪落地面“扑簌簌”的声音。
仿佛,整个宫城都已经沉睡了。
嘉敏知道,在这看似平静之下,却有着汹涌暗潮。
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气,这宫里的日子,以后只怕是更加难过了。
尚未进得茗淳宫,便已能感受到窅贵嫔所获恩宠不浅,宫门前的辅首擦得澄亮,两旁摆设是高丽国进贡的龙柏。
殿内富丽堂皇,嘉敏本以为看到的窅贵嫔会躺在床上,是一幅病恹恹的情态,却没想到窅贵嫔光彩照人,一情一状,一肌一颜,竟比自己还要富有韵味。
窅贵嫔立在芙蕖花窗下,身穿一件翡翠缎织牡丹花纹鸾裙,头挽牡丹发髻,遍插金镶玉步摇、金镶宝凤凰挑心,戴金迦陵频迦耳坠,明媚耀眼,气质格外出挑。
嘉敏无法用言语去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对了,是一种妖冶妩媚的气息,妩媚得近乎危险,仿佛娇艳的罂粟,或者,是灵动的曼陀罗,让人移不开目,只想一步一步,接近她的身畔。
但是,嘉敏知道,她不能接近窅贵嫔,这是一个人让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女人。
窅贵嫔也感知到了有人正灼灼注视着自己,放下手中喂鸟的汤匙,回头一瞧,偏偏瞧见了让她最不想见的人。
相比于嘉敏目光的情怡柔和,窅贵嫔的眸光更加阴沉而犀利,仿若刀片一般地往嘉敏的身上刮遍。
窅贵嫔冷幽幽地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不到当年那个无知的小丫头,如今竟是掌管后宫的国后娘娘。”
元英骤见窅贵嫔,不知她的厉害处,呵斥道:“窅贵嫔是嫔位,见了国后娘娘的还不参拜施礼!”
窅贵嫔斜睨着眼,冷冷地瞧了一眼元英,菁芜会意,“啪”地一巴掌掴在元英的脸上。
此次情况实在出乎意外,不仅元英捂着火辣辣的脸,愣了愣神。
窅贵嫔妖冶一笑:“国后娘娘先别生气,此宫女以下犯上,对臣妾实在无礼,这是臣妾让贴身宫婢在教训宫人。”
嘉敏亦是冷冷道:“可别忘了,这是窅贵嫔对本宫无礼在先,是不是,本宫也要给你一巴掌?”
窅贵嫔宛然一笑,翩然屈膝行礼,“臣妾何来对国后娘娘无礼之说?臣妾只是还来不及给娘娘请安而已。臣妾拜见国后娘娘。”
窅贵嫔如此反复多变,倒是让嘉敏有些错愕,辨识不得窅贵嫔的真性情。
窅贵嫔恭敬行礼,于礼法上丝毫不乱,竟让嘉敏找不出茬子对付她,可嘉敏看到了元英脸上的巴掌印,心中实在不满,略一计较,也不让窅贵嫔起身。
窅贵嫔身子本来就没养得大好,尚且虚弱,此时保持着屈膝躬身之态,不过片刻而已,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嘉敏见此,心中的怒气方才消了些,悠悠缓缓地道:“那冷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死人窝,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出来,更让本宫对你刮目相看的是,你的花容月貌,丝毫也不减当年。”
窅贵嫔面色苍白,一条腿已经开始发着抖,这样请安的姿势十分别扭,竟比她寻常练舞的舞姿还要难受,她咬了咬道,“国后娘娘不也是从死人窝里出来的吗?那掖庭狱和万兽园比冷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娘娘从往日的囚徒成为了现在的后宫之主,可见人总有翻身的那一天,说起来,臣妾还是像娘娘学习呢!学习怎么笼络国主的心,也好让国主对臣妾宠冠后宫呀!”
嘉敏并不为窅贵嫔的话所激怒,只是闲闲地看着窅贵嫔,悠淡雅致一笑。
窅贵嫔有些困惑,心中顿时没了底,“娘娘笑什么?”
嘉敏轻轻拂去肩头上的晶莹雪花,那白莹的雪花飘在了地上,“窅贵嫔,你知道吗?我们有共同的地方,曾经都吃过很多的苦头,也曾经在最艰难的时候仅仅求得一份温饱,只希望能够活下去,活下去就够了。可我们也有着最大的不同。”
窅贵嫔的鼻尖上冒出了更多的汗珠,直勾勾地盯着嘉敏,那样的目光总像是怀着无数恶毒,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化成一支支毒箭刺穿嘉敏。
嘉敏神情淡漠,缓缓靠近了窅贵嫔,在她耳畔冷冷道,“你与本宫最大的不同,是心的不同。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宠冠后宫。”
窅贵嫔气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而头上的朱宝钗饰也悉悉索索地抖动。
“元英,咱们走!”
窅贵嫔几乎咬碎了银牙,眸光锐利地刺向嘉敏的背影,恨不能啃其皮肉。
菁芜忙上前搀扶起窅贵嫔,又忙着给她揉腿。
窅贵嫔抓过桌上一把鸟食,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贱人!竟不再是过去的小白兔了!竟然敢反咬本宫一口!”
菁芜道:“娘娘别急,要是想动手,奴婢随时待命。”
窅贵嫔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碎食,心中突然有了主意,问道:“给鹦鹉喂的那些虫子还有吗?”
菁芜已意会到窅贵嫔所说何意,邪魅地低头哑声道:“都养着呢,娘娘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整座柔仪殿都是冰莹洁净的一片,院内的葱茏苍柏都笼上了厚厚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嘉敏未让宫人们将积雪洒扫,在国后的纵容下,众宫人们在雪地里堆雪、打起了雪仗。
阿茂堆了一个歪三斜四的雪人,回头一见国后正瞧着自己,笑嘻嘻地问道:“娘娘,奴婢堆的这个雪人是最好看的吧?”
阿茂还来不及说完,连声“噗通”,数个雪球同时砸到了阿茂的身上,还有一个雪球正好砸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这滑稽的样子让院内的宫女都咯咯地笑了起来,嘉敏也忍俊不禁。
接下来更热闹了,阿茂团起雪球一个个地砸回去,雪地里顿时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声音。
嘉敏感叹道:“宫中规矩严,难得看到大家这么开心。”又转头对身旁的元英说道:“你也去玩一玩吧。”
元英笑着摇了摇头:“奴婢的年纪已经大了,不同这些小孩儿,再说了奴婢的力气大,要是真团了个雪球砸到他们身上,岂不是要让他们肿起好多个包来?”
众人都忍不住笑。
嘉敏心中生出羡慕之情,这么大的雪,或许只有这些豆蔻年华的小宫人才有活泼泼的兴致去玩耍,而自己,终归是没有那份玩雪的情趣了。
元英问道:“娘娘也不出去团个雪人么?”
院中阿茂被雪球追得厉害,跑了过来说道:“元英你怎么又变笨了,娘娘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怎能团雪人?”
元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呢!娘娘一到冬天就手脚发冷,太医都交代了,娘娘要多泡泡温泉,才有益于凤体安康。”
嘉敏道:“的确是已经好久没有去永春宫了,如今正是将息保养之时,也正好可以泡一泡近来所受的腌臜秽气。”
自围猎之后,入冬以来,嘉敏心情一直郁郁,永春宫温泉或许可以借以解颐。
永春宫的风景与别处相比,更添一番情趣,宫人的精心打理让这里成了一片葱茏缤纷的花海,鲜花繁茂,绿草匝地,犹如春天。而在另一头,是皑皑白雪、冰莹晶粹的世界。
这交相错致的景色,是人间留连的芳华。
只是物是人非,曾经在这里与国主恩爱缱绻,如今却只剩下冷淡相对,时间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一切,也让人猝不及防地接受着一切。
温泉内水汽氤氲,嘉敏摒退了众人,只有元英侍候在身边。
正在宽衣解带的时候,突然外面“咯噔”一声脆响,将嘉敏和元英都吓了一大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窗户上了,元英道:“奴婢去看一看。”
嘉敏伸手拦住了她:“你先将花瓣都洒到水中吧!本宫去瞧一瞧。”
嘉敏走出了温泉殿,原来是一只小麻雀砸到了窗棱上,掉在了地上,嘉敏捡起了麻雀,看那小小的麻雀受了伤,正要捧着小麻雀进殿时,突然听到了殿内传来一阵阵尖叫。
嘉敏大感不妙,急忙冲入了殿内,元英痛得在地上打滚,而浴殿中,到处飞舞着黑色的小虫!就连水池中,也密密麻麻地都浮着黝黑的小虫。
元英大声叫道:“娘娘别进来!”
嘉敏不管,情急之下,忙扯下了浴殿的帷幕,将元英紧紧包住。
与此同时,守在外面的宫人们听到了尖叫声,也全都冲了进来,那些小虫子受到了惊吓,像是一窝蜜蜂一样全都飞走。
可纵然如此,也已经太迟了!元英浑身上下已经被虫子蛰得大大小小好多个红肿的小包。
嘉敏的心如焦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问道:“疼不疼?疼不疼?”
元英咬着唇角,摇了摇头:“没事的,奴婢不疼,只是被虫子咬的地方有些红。”
嘉敏忙命人摆驾回宫,又传唤太医给元英敷上了药粉,如此一来,元英觉得身上的刺痛感消解了很多,红肿也褪去了大半。
嘉敏才放下心,以为这不过是被平常的小虫子咬了,用上太医调制的药膏,就不会有大碍。
怎知到了半夜的时候,嘉敏突然听到了元英压抑的呻吟声,那呻吟声一阵又一阵,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嘉敏来到元英的床边,“元英,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元英含糊地呻吟道:“娘娘……奴婢……好……好痛,奴婢是不是快死了……”
嘉敏听此大惊,忙命人点了灯,不看不要紧,开灯之后,吓了一大跳,似乎根本就不识得眼前的人竟然就是元英。
元英的胳膊和半边脸红肿得可怕,冒着让人恶心的黄色大水泡,元英难耐奇痒,用手去去挠,那黄色大水泡被抓破,登时流出黄色的液体。
嘉敏大惊失色,捉住了元英的手,不让她去抓挠,可元英忍不住痒,狠命地要伸手挠自己,她意识混沌,难受得直哼哼:“痛……痒……”
几个宫女看到这番情貌都已经吓得呆了,嘉敏喝道:“还不快按住她!”
一语惊醒众人,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元英,元英挠不到自己,只能痛苦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
“快!快!快传太医!”
偏偏值夜班的太医不识得这症状,急得束手无策,嘉敏令人漏夜将宫城外的太医们都请进了宫,此时鸡鸣三声,已近天亮,而元英也完全丧失了意识,不仅容颜如鬼丑,浑身肿得更像是一个血红的蚕蛹,样子极为可怕。
太医们站满了一地,却是愁眉不展,惶恐不安,只能无能为力地摇头。
嘉敏见他们的神色,心中也冷了半截,她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吕太医,宫中太医无数,有奇技淫巧的太医也无数,可是能在紧要关头帮助她的,唯有吕太医。
吕太医道:“微臣愿以一试。”
嘉敏大喜,抬手让众太医离开,待到殿中只剩下他们几人时,她这才急切问道:“吕太医果有神法,只要能治好本宫的贴身奴婢,本宫一定大大有赏。”
吕太医微微颔首:“国后娘娘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何曾在意赏赐?只是娘娘奖赏微臣金山银山,微臣也会让娘娘失望啊!”
嘉敏的笑颜僵硬在脸上,“吕太医!你是在戏弄本宫么?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办法么?”
此时,一个浑厚磁性的声音乍然响起,“的确是无药可救!就算救得她一条性命,她也永远会变成钟无盐一般丑陋的女子。”
嘉敏惊讶不已,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熟悉的嘲弄声,她这才发现,吕太医身边站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内监,而那个小内监出挑的身形出卖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就是曹仲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