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边走上前,一遍居高临下的扫视如意和二郎。
二郎沉着脸不说话,如意也默不作声。姐弟二人各扭头望向一边,一看就是才吵过架。
天子道,“怎么了?”
姐弟二人却异口同声道,“没什么。”二郎还用那把稚声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的催促,“您快去上朝吧。”
天子便审视了如意一番。
如意在天子跟前没有表现欲,更极少解释些什么。但被那已认定是她有错的不悦的目光看着,依旧觉着压抑不适。
天子缓步上前,俯身把两枚竹球捡了起来。如意需要抱在怀里的大小,可他只五指一伸,便轻巧的捏了起来。
他将左手的竹球递给如意,如意屈膝行礼,默不作声的接过来。
他又将右手的竹球递给二郎,二郎一抬胳膊,右臂便一阵扭痛。所幸他一贯没太多表情,只用左手一拨,便也双手握住了。
天子凤眼一垂,落在他右手腕上,瞧见他手腕未消的指痕,就已将事由猜了个七七八八。便执起他的手腕,替他揉着,“怎么弄的?”
二郎疼得倒吸气,见瞒不过了,便控诉,“阿姐的错!”
如意听他告状,反而不肯辩解了,只抿唇不语。
天子饶有趣味,“哦?”
二郎便道,“我不要,她非给。”他便挥手一打,将竹球拍飞出去,“就扭到了。”
他故意避重就轻,希望能混过去。
天子不置可否,只转而问如意,“你知错了吗?”
如意瞠目结舌,她想阿爹怎么能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便道,“阿爹,我没有——”
天子打断她的话,“你对弟弟动手了没?”
二郎便知不好——以如意赤诚和耿直,她不可能对天子撒谎。
果然,如意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可以否认,她只辩解道,“可是——”
天子薄怒,道,“你还要忤逆父亲吗?”
如意一愣,忙噤声垂下头去——徐思对她强调过很多次,万万不能忤逆天子。他和寻常的父亲不同,他生杀予夺,金口玉言。纵然他做错了还不讲理,她也不能当面顶撞他。
但如意确实委屈极了。他虽然是天子,可也是她的阿爹啊。
天子见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声音复又柔和起来,缓缓的同她讲理道,“你是姐姐,该让着弟弟。弟弟受了欺负你还该保护他,怎么能动手打他?你阿娘让你习武,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你把功夫用在亲弟弟身上?”
如意心里方好受了些,却还是低声辩解道,“我没有打他,就拿住了他而已。而且也放轻了力道……”
天子便将她手中竹球拿过来,抬手一捏,那竹球便应声而折。天子道,“朕也放轻了力道,你觉得自己可也能受得住吗?你比他大两岁,又在习武。你以为自己放轻了力道,殊不知落在他身上,依旧极痛难忍。他不肯开口呼疼,不过是怕呼声引来旁人,令你被责备罢了。朕直言问他,他都不肯坦白。他在保护你,可是你呢?”
他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同她说的每一句都是极正的道理。如意听了,不由望向二郎,心中愧悔起来,“……是我错了。弄疼你了吗?”
二郎动了动胳膊,不耐烦的表示,他根本就不痛。
天子当然猜得到是二郎先挑衅、先动手。但他偏偏要说成是如意仗着武艺以大欺小,二郎有心保护她,她却要将错推给二郎。好令如意懊悔愧疚。
——如意是他为二郎豢养的忠犬,她只需懂得感激和服从。为驯养她的忠心,天子并不介意偶尔将她抱在膝上顺顺毛。但若因此就令她觉着自己能同二郎平起平坐,甚至于敢动手反抗,那便得狠狠教训一番了。
天子觉着有必要再给她加深一下印象,便道,“做错了事便要认罚,朕也不罚你跪了。你就去后院站半个时辰,面壁思过去吧!”
后院南北连通宫殿,东面为院门,墙壁在西。正是七月盛夏,虽还在早晨却已是烈日暴晒,如意又还没有用早饭。就算是大人,这么晒上半个时辰,只怕也要虚脱了。
昨日殿里才有人中暑昏厥,二郎闻言不由焦急起来,“阿姐没打我。天热,阿姐又没用饭——”
天子道,“没你插嘴的份!若不吃些苦头,还叫受罚吗?问你姐姐愿不愿意?”
如意正是徐思教出来的正人君子,而将这种还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正直君子把玩在手中,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技巧。
如意果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应该受罚。”
天子见她认罚,便又对二郎道,“你也别置身事外,这件事里你也有不对之处。念你胳膊受了伤,朕先不治你的罪,你给朕老老实实待着反省。等朕回来,还要慢慢的审你!”
天子从容起身。
二郎赶紧小跑几步挡在天子跟前。他一时找不出拖延时间的理由,便仰头望着天子,眨了眨眼睛,做出乖巧软嫩的模样来,“我自己招了的话,能不能罚得轻一些?”
他也不是油盐不进。平素不留神惹火了天子,或是偷懒不想同天子周旋了,便会做出这种模样,适当的撒撒娇。天子纵然晓得他这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达到目的便立刻故态复萌……奈何他生得实在美好,又是自己的亲儿子,天子轻易也扛不住。
何况天子压根就没打算罚他,不过是说给如意听,以免显得过于偏心罢了。
便摸了摸二郎的头顶,取笑道,“原来你也怕受罚,那日后就乖巧些,少给朕添乱子。”
二郎见天子又要走,便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他本就话少,必须开口的时候也尽量省字数,何况是没话找话?虽牵住了天子,但一时竟编不出能脱口而出的理由。
他飞快的又扫了一眼房门,因绞尽脑汁的编废话,目光便迟缓了片刻。
天子见了,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这是在等救兵呢。
说话间便见衣袂翻动,徐思款步进屋。
“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大清早就要罚孩子?”
天子却不愿令她开口求情,面色低沉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你问孩子吧。时候不早,朕先去上朝,回来再说。”
说罢也不等徐思开口挽留,便示意起驾。
他是要去上早朝,徐思无法开口阻拦,只能让出路来。
天子銮驾离开,殿内骤然就变得空荡荡的。
徐思见如意独自垂着头立在后头,心头不由就一酸。
这间屋子里她可以替如意说话,甚至二郎也可以,唯独如意自己不行。她并不单单是被排除在三人外……她其实是能被任意处置的。她还是个孩子,也许还理解不了这悲哀之处,但其实她也是隐约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不同吧。
徐思便牵着二郎的手走到如意的跟前,单膝蹲下来,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如意看到阿娘的面容,忽然便泣不成声。
天子其实已是说服了她——她犯了错应该受罚。她并非完人,长大到六岁,中间不知犯过多少次错。每次徐思也都会缓缓的给她讲道理,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后改正。她并非没有受过罚。只要她知错了,她都会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明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也还是会这么的委屈。
如意极少哭,可一旦她哭了,便也格外让人难过。
徐思将她揽在怀里抱住,顺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抚她,“别哭,好好的把话说明白。你一哭,阿娘便跟着你难过起来,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多焦急。”
如意果然便开始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徐思一面帮她,一面便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对阿娘说,好不好?”
如意虽面上平静下来,然而气息并未调整好,兼要回忆委屈,一开口便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得语无伦次,徐思便缓缓的边问边听。
待问明整件事的缘由,徐思便看向二郎。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孩子,天子言语中设下的陷阱骗得了如意,却糊弄不得她。
但天子一贯如此,徐思无可奈何。
她在意的是二郎,他是否也将他姐姐当成了他可以肆意欺侮的人。
天子要罚如意时,二郎便已经后悔了。再看如意哭得气息不继,越发无心辩解。恰他又是嘴笨话少的性子,干脆便一言不发。
徐思望过来,他无言以对,便终于学会了低下头去,躲避大人的目光。
徐思帮如意擦干净的脸,最后问道,“你觉着自己做错了吗?”
如意迟疑了片刻,黯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我是姐姐,又在习武,可能会弄伤他。”
——天子的话她到底还是听入了耳。
徐思暗暗的叹了口气。她不能不承认,如意的觉悟很令她欣慰。但归根到底是二郎先动手,就算如意是姐姐,也不必一味容忍。她觉得如意处置得很对。可在天子的干预下,这正确的处置可能会给如意带来灭顶之灾。
她明知该支持如意,明知什么是对的,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转向二郎,“你呢?”
二郎心中懊悔越深,“我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徐思便道,“既然保证了,便要做到。”
二郎道,“嗯。”
徐思便再度转向如意,道,“你阿爹罚你,你可认过了?”
如意点头。徐思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既然认过了,那么就做完它吧。一会儿吃过早饭,就去庭院里面壁思过。”她想着若不让如意去受罚,天子那里有口实是其一——若如意愧疚不消,大概会总觉着自己欠了天子和二郎,这件事的影响反而更长久。不如就让它有始有终。
如意道,“嗯。”
她答得乖巧,徐思心里酸楚。便又道,“父母也并不总是对的。你阿爹是天子,你不能忤逆他,他的旨意你也不能不遵守。但孝道并非止于如此——孟子所说‘不孝者三’,头一个便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意思是不论父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加辨别的顺从,会令父母陷入不义的境地。譬如说,若父母若要打你,你是不是该乖乖的让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