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看来,徐思那样的教法,固然能将二郎教成温润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润君子——大皇子维摩已然十分文质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欢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难除,世家把持选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当此情形,一个仁慈的储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来都是霸王道杂之,就只有世蹑高位的世家才会喜欢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却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储君。
徐思既说服不了天子,也对付不了儿子。亦是无可奈何。
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来信札,随信还附赠了一对蝈蝈儿。
那蝈蝈关在竹篾片编织的小球中,那竹球编的虽粗糙却趣味盎然,透过篾片交织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头蝈蝈儿碧绿铮亮的甲壳头,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柔软灵活的甩来甩去,像个大将军一样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欢。
她正同二郎一道读书,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则去一旁,由她口述,让侍女代笔回信道谢。
大皇子一贯都有文雅的美名,诗文俱佳。随手写给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开始学习诗文,知道好坏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复,也要斟酌一番文词,故而耽误得有些久。
等她回头再去找二郎玩时,二郎已等得有些恼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动手绝不开口的性格,跟天子相处日久,得了他的真传,越发的不好好说话。
见如意回来,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见,反而轻易察觉不出他的变化来。且她同徐思之间一贯开诚布公,虽也懂得察言观色,却并不会因为被人用目光谴责,就自觉的检讨起自己的过错来。
她只疑惑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二郎决心用实际行动教导她自己怎么个不高兴法儿,并且务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后能有所自觉。
他抬手便将竹球挥在地上。
如意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帮二郎把竹球捡回来——二郎自幼便喜欢扔东西玩,当他能扶着儿车站起来却还不会走路时,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捡的游戏。有一次徐思瞧见了,以为是二郎欺负如意,恼火的对如意说,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捡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欢这种玩法,并不是调皮欺负人。所以她也并不介意。
这一次她以为也还和以前一样。把球捡回来,便和二郎说明白,“里头有只蝈蝈儿呢,你这么扔,就把它摔坏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脚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脚一拨,勉强将那竹球从他脚下救出来,抢先捡到手里。又从桌上捞起自己那一枚,护在怀里。
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同二郎对峙着。
“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了。”对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恼火,道,“你不高兴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胡乱摔东西,也不要胡乱对我发脾气,我也会不高兴。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们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转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讨厌他蛮横的目光,看到自己怀中被踩坏掉的竹球,越发恼火,便用力抬手挣开。
二郎愣了一下,赶紧抢到她前头,将房门一关,脊背往后一靠,仰头瞪着如意。
如意当然不能对他动手,但也不可能被这么困住。见门被关了,回头一扫,便转身轻巧的跃上椅子,踩着桌子,将雕窗一推,便行云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头还不忘先踮着脚将窗子给他关上,再转身走人。
二郎望着转眼间便空荡荡了的房间,略微有些发懵。
如意这一次也是被气坏了。
回房后看见手里被踩坏掉的竹球,里头的蝈蝈儿恰有一条后腿夹在篾片折断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蹒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过它再怎么逃,能去的也不过这笼内拳头般大小的地方。
这小东西其实已是被关起来了,人拿它玩耍却不善待它,而是随意加害。
如意看着,心情忽又低沉起来。
她便用笔管将竹球的孔格撑开,让两只蝈蝈儿都从笼子里出来。用手捧了,去院子里放生掉。
因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来。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同二郎吵起来。
看书的间隙,如意摆弄一下那只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这一次确实是二郎做错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后再同他和好。
她委屈难过,她身旁乳母侍女们跟着心疼,纷纷想办法要逗她开心起来。
同二皇子吵架了?这话说出来,殿内宫娥们谁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虽然他们都觉着,如意决然不是个会为了枚坏掉的竹球就悲春伤秋起来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们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再给公主做一枚吧,你们谁会编竹球?”
如意身旁侍女,针线活顶尖的有、厨艺超群的有、连精通食疗调养之术的也有,但细致到会编竹球的,还也没那么好找。
许久之后,大乳母刘氏才想起个人来,然而语气中不免有芥蒂,“去问问庄七娘会不会吧。”
庄七娘如今依旧在辞秋殿里。
虽她曾救过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过的好不好,却很难说。
衣食无忧,身旁人也并没有欺负她的,按说不错。早先大家也确实十分礼敬她,但她懦弱畏缩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敬重起来。渐渐的大家就都不怎么将她当一回事了。
不过她这个人也有旁人否认不了的长处——手巧。几乎什么活计都能上手就做,还能别开生面的翻新出花样来。同样的一件衣裳经她一改,立刻便脱胎换骨般好看起来。故而殿内有什么针线活,人都爱去找她。
她根本就不会拒绝,甚至都不求回报。只要旁人说一声“你真是个好人”,就能让她打从心底里满足起来。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钱的表扬话随口乱说,让她时时都沉浸在被称赞的满足感中,便能换得她更不求回报的付出。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他们也确实在将这个他们压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尽。
久而久之,总会有人觉着不好意思,便画饼给她,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总有一天会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还救过小公主吗?也许娘娘就让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也是在有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大家才忽然发现,这个怯懦无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每一季她都会给如意裁剪新衣,单衣夹衣棉衣……她的供奉虽然优渥,但也几乎全花在这上面。裁剪好了她便辗转托人,想送到如意殿里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谁敢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拿给如意用?
实在被她缠不过,又确实对她心存愧疚,总算有人变着法儿向如意的乳母刘氏提了一提,算是尽力。
刘氏却并不刻薄,虽恼火庄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职权,但毕竟她救过如意,是徐思曾发话要善待的人,刘氏也并不阻挠她。便道,“那就送过来吧。”
至于送过来之后怎么处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丢到库里生尘去了。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里打拳回来,就看到她桌上摆了两枚全新的竹球。
和先前那两枚不一样,这两枚用青棕篾片交织编成精致的攒心梅花花格,用来编织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将边缘磨钝了,仔细的上好桐油,一点毛刺都没有,也不会割手。如意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接缝。
她爱不释手,回头问刘氏,“是妈妈给我编的吗?”
刘氏见她喜欢,不由微笑起来,道,“我也不会,是找旁人为你编的。”
如意点头道,“我很喜欢,妈妈替我谢谢她。”
刘氏见她并没有兴起要见见庄七娘的念头,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同情那个总是徒劳无功的女人。
刘氏道,“一个下人罢了,如何当得起您一个谢字。您若喜欢,厚赏她些银钱也就罢了。”
如意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我总是听你们说银钱,银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给人银钱,他们就高兴了?”
她也才六七岁的年纪,又生长在宫里,哪里懂得钱是什么东西。听人说过几次,不由就想问一问。
刘氏哭笑不得,道,“银钱能用来买东西,你把钱给人,数目够了,就能换到他手里的东西……”
“啊……是吗?什么都能换吗?”
“大致上什么都能换到。”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居然能交易万物。妈妈帮我赏了他,也拿一些银钱来给我看看吧。”
今人清高,士子们口不言钱财方为高洁,满口“钱是个好东西”,简直俗不可耐。刘氏可不敢担上把她家公主变俗气了的罪责,忙笑道,“您可用不到钱,也不能沾钱。日后可千万别对旁人也这么说。”
如意知道她们有诸多顾虑,便也不追问“为什么”——横竖她也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问。便道,“那就算了罢。”
面对二郎时,如意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原则的姐姐。
睡一觉醒来后,气就已经消了大半。对于二郎不道歉她就绝不同他和好的决心,便已不再那么坚持。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以二郎嘴笨的程度,他还真有可能不会道歉!莫非她真要一辈子都不同他和好了吗?
而且二郎毕竟比她小,是他的弟弟,她不能事事都同他计较。就算生气,也该好好的同他沟通,让他知道这么做为什么不对,日后改正才好。
如今她手中竹球里已无蝈蝈儿了,若二郎就是喜欢丢着、踩着玩,那也就随他去吧。
可这么想的时候,如意脑海中还是不期然就记起昨日二郎蛮横不讲理的目光,心情不由便蒙上一层阴霾。她用力的摇头甩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清醒起来。
天色还早,尚不到朝食时候。如意洗漱完毕,便抱了竹球往二郎殿里去。
二郎也已起床,正打着盹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头一顿一顿的。
有侍女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公主来了。”
二郎瞌睡了一下,忽然便激灵着醒过来,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飞快回头望向如意,片刻后目光里才流露出些委屈来。
他生得美好,哪怕是这种不算示弱的示弱,也让人打从心底里怜惜起来,无法待他过于苛刻。
如意心中火气也就这么消散殆尽了。
她上前想同二郎说话,二郎却扭过头去,一口气说了很长的句子,“我要换衣裳。”
明明可以靠脸说话,他却偏要用口。
那不友善的语气立刻便唤醒了如意的对抗本能,她想到二人还在冷战,下意识便回敬道,“我就来给你送一个竹球。”
二郎气结——他才不要那个狗屁竹球!他不过丢了一下,她竟同他生气!他还要?
他身旁侍女服侍他久了,也十分懂得如何避免受池鱼之殃,立刻道,“殿下还有话同公主说,公主能否先不急着离开?稍稍回避片刻等殿下穿戴好了,再进来可好?”
如意看了看二郎一眼,见他越发委屈的站在那里,已意识到侍女说的才是他的真心话。便闷闷的应道,“嗯,那我等你吧。”
不多时,屋内服侍他穿衣洗漱的婢女们接踵而出。如意知道二郎这是终于穿戴好了,便独自进屋里去。
二郎果然在等着她。
虽然他借侍女的口留下如意,道是有话同她说,但以他寡言的程度,也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他就只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如意,目光从她进屋,一直跟到她走到他跟前来。才傲娇的一扭头。
这么一来,反倒像如意一大早巴巴的赶来道歉了。
不过,如意的本意就是来同二郎和好的,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她便将竹球拿出来,往二郎跟前一递,“这个是给你的。”顿了顿又补充,“这里头没有蝈蝈儿,你可以随便摔,随便踩……”
——她到底还是有些介怀前一日二郎的作为的。
二郎便明白,如意还没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给维摩回信,却把他丢在一旁。他生气了她不来哄,竟还跳窗逃跑!
莫非维摩比他还重要?!
他抬手又将如意手中的竹球挥开了。
那竹球十分柔韧,落在地上弹了几弹,方滚落在桌脚,缓缓停住。
二郎用足了力气,就只透过竹球传到如意手上的那些,便已令她手心隐隐发疼。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种欺负人的举动。就算是如意,在主动跑来示好后遭受这种对待,脸上也有些生疼。
她的求和的意图就这么中断了,“既然东西已经给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二郎道,“我不要。”
如意脚步顿了一顿,转身回去,将竹球捡起来抱在怀里——既然他不要,她就不给他了。
二郎抬手想把竹球再度打掉,却错手挥在如意手上。他手掌又小又实,力道毫无保留,如意手上立刻便火辣辣的疼起来。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萧二郎,你适可而止。”
二郎真心不是故意打如意的,但他确实是故意欺负她。对于如意不是婢女而是他的姐姐,她被激怒了可能会还手一事,二郎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他还是低估了如意的武力值。
他根本都还来不及有反应就被捉住了手,而如意显然将他为了把手挣出来而做出的肢体动作当成了攻击,灵敏的脚下一绊、手上一翻,便拧住二郎的胳膊,将他反身压倒制服了。
——毕竟跟着师傅习武半年了,这些护身擒拿之术多少她还是学了一些。
只不过小孩子把握不好准数。如意素来练习的对象又都是大人,从来就只有她拿不住人,没有她把人弄疼了情形。因此她虽手下留情了,力道也还是有些重。
二郎疼的不轻,“放开我,疼!”
如意虽放了手,却还是恼火,“我能拿住你一次,就能拿住你第二次。你得给我老实些。再敢对我动手,我就揍你。”
二郎: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不是已经打回来了吗!
二郎才要发作,便听外间脚步匆匆,片刻后侍女便笃笃敲门——她们都得了二郎的命令,不敢随意进来——道,“陛下来了。”
姐弟二人不及准备什么,房门便已被推开。
天子一身朝服,在半副仪仗的跟随下,阔步走进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