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竹之处理完收购码头的最后一步手续回家时已是零点后了,老陈还没休息,他站在门前小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花园里种了一排大大小小的樱花树,在这个腊月的季节,没有樱花飘落,有的却是入冬深夜惯有的刺骨风雪和冻僵了的腿脚,他一边呵着气,一边搓着手,直到远远地看到一辆轿车开进来,方才一路小跑了过去:“老爷回来啦!”
牧竹之下了车,疲惫的身心让他不想多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就连最后码头的签字手续自己都完成得心不在焉。“茶沏了吗?”他将灰色礼帽和卡其色格子围巾递给老陈,大踏步地进了家门。
“沏了沏了,不过老爷,这会儿太晚了,喝茶对您休息不好,我让林妈做了些安神汤,用小火在炖着呢!我给您盛一碗来?”
牧竹之没有回答,直到他在进入二楼书房时,方才扔下一句:“沏茶!”
书房在二楼最东边的那间,那是牧竹之最喜欢的地方。无需工作时,晚上他会窝在书房靠窗的一张又宽又大的藤椅上,上面铺着软软的,从法国巴黎带回来的天鹅绒垫子。旁边的壁炉里烧着暖暖的炉火,一双冻得冰凉的脚伸过去,没一会儿就被烘得暖暖的。右手边是高大的落地窗,窗帘从来都不会拉上,外面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到了春天,风景极好,三四月间,樱花如雪般飘落,每逢此景,让他那尘封许久的心再度温柔了起来。
然而现在是寒冬腊月,虽没了樱花如雪,却能看着窗外真正的飘雪纷纷落下,有时,手里读着一本因为工作繁忙而久未翻阅的外文小说,偶尔看到精彩处,他一定要拿起手边的茶杯,喝着老陈刚沏好的西湖龙井,大呼一声:“妙哉!”。总觉得,最惬意的人生不过如此。
只可惜,身边少了一个她。
牧竹之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从未结婚过,甚至也不打算结婚。常年的独身生活让他习惯了这份特有的宁静,不孤独,因为忙碌,他的世界从未孤单过。
身边女人不断,尤其是在这大上海,灯红酒绿,随着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大,想要靠近的女人是越来越多。浓妆艳抹之间有着让他说不出的反感。他最讨厌的就是胭脂香粉味,腻得很。老陈自然知道他的喜好,命仆人们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虽然家底雄厚,但是装饰得一点都不奢华。就像是牧竹之最爱喝的龙井茶。
此时,他又坐在那张藤椅上,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喝着香气四溢的龙井,回忆又一点点地飘了上来。今夜没有飘雪,可不知怎的,那种淡淡地遗憾缠绕着他整个身心。他盯着窗外的黑夜,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出神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觉得手中的茶盏有些冰凉,方才回过神来。
翻开手边的一本小说,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不是书,而是一本很厚的手写稿,书的扉页上有着苍劲而有力的字迹,写着:
赠:
我的兄弟,愿你此生远离战争,沐浴和平。
落款是池正远。
他的目光在这落款上停留了一瞬,便直接翻了过去,找到前些天看的那一章,准备继续读下去。可手却正好碰到夹在书页里的书签。又或者说,那不是书签,而是用作书签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子是个格格,穿着漂亮雅致的旗装,略施粉黛,温柔地看着自己,照片定格的时间,是女子的十六岁。
算一算,也是十多年前了。
那些年,牧竹之的父亲在醇亲王家做木匠,那个年代醇亲王还没有被封摄政王,虽地位显赫,可家里老小都处于一片安稳的生活中。醇亲王人好,在自家府邸的后院里寻了一处屋子给牧竹之父子居住。
牧竹之自小就跟父亲学木匠,那淡淡的木屑味儿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亲人的味道。他父亲的手艺极高,不管是木雕画,还是雕刻出来的小物件都让人感叹万分。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却觉得木匠是个卑微的工作。虽然自己的天分很高,却从不认真跟着父亲学木匠,心高气傲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番大事业要等着自己去做。
没多久,醇亲王被封为军机大臣,很多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某天,他在替父亲打下手时,后院里来了一位格格。他以前见过,是醇亲王的小侄女,初樱。初樱格格那会儿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水灵灵的脸蛋好像剥了皮的水蜜桃,跟生人说话虽然有些腼腆,脸会红,可并不怯生。
她好奇地看着后院里的木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牧父恭恭敬敬地应了上去,拉着牧竹之跪拜在地上,说:“回格格,这是木雕。”
初樱格格小手一挥,说:“起来吧!给我说说木雕又是什么?”
于是,牧父将刚刚做好的一只木雕雪花递了过去,说:“回格格,这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雪花。”
“哇!好漂亮啊!”初樱格格接过木雕雪花,惊讶不已,她的眼睛晶晶亮亮地,好像夜空中的启明星,看得牧竹之一阵愣神。
牧父笑着说:“这是我儿子做的,是他学成手艺后的第一件成品。”说着,低声训斥牧竹之说:“还不快给格格行礼?!”
牧竹之刚准备再次跪拜,初樱格格便笑着挥了挥手,说:“免啦免啦!这是你做的?”
“嗯。”牧竹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做的不好,有些地方还要再雕刻雕刻。”
“已经很好啦!”初樱格格的声音好似小黄鹂,笑呵呵地称赞不已:“这个能送给我吗?太漂亮了!我最喜欢雪花了,每次下雪,我都要趴在窗户上看很久,总觉得六角雪花是世界上最美,最纯洁的东西。”
牧竹之其实没有太用心去做这个木雕,跟着父亲学艺以来,一直被父亲嫌弃。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件成品竟然得到初樱格格的夸奖。心中自然得意不已。再加上初樱格格从那天开始就住在醇王府了,更是让他潜心钻研在这木雕上,做了大大小小的六角雪花送给初樱格格。
初樱格格画得一手好画,那笔墨下的世界仿若鲜活的真实世界,有时她也会拿着自己的画来给牧竹之看,两人互相点评对方的作品。让初樱格格觉得,这沉闷的府邸终于有了让自己开心的人。
牧竹之何尝不是如此?甚至觉得,自己的心,也因为初樱格格的存在,而渐渐温暖了起来。他疯狂的钻研木雕,甚至是,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梦想,希望终有一天,可以把初樱格格笔下的画用木雕的形式雕刻出来。
自己和她终究是地位悬殊的两个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她表明心意了。打定注意的牧竹之木雕手艺越发精进,不仅技艺超过了父亲,甚至凭借自己的诚恳的态度、努力踏实的责任心得到醇亲王的嘉奖和信任。然而,对他来说,所有的奖励都不要,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初樱格格身边。
哪怕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看着她渐渐老去,都足够了。
然而,不知命运是眷顾他,还是惩罚他。那一年,醇亲王被任命为监国摄政王,能力虽可及天下,可他却觉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身居高位并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他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中,终于,当他发现事态渐渐有些棘手时,决定将家里能送出去的亲人都送出去。
包括初樱格格。
初樱格格的阿玛和额娘早就去世了,她一直生活在醇王府里,醇亲王觉得,首先要送走避难的,就是她。可是,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思来想去,想到住在后院儿的牧氏父子,于是,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说:“带着初樱格格走吧,去哪里,不要告诉我!我给了你们可享三世的银两,务必保证初樱格格这辈子衣食无忧!”
牧父是个老实人,老实却并不愚钝,他觉得醇亲王既然能如此信任自己,将这么大的任务交给自己,看来,自己已获得他的信任。既然获得,那决不能辜负!
可是,到底去哪儿呢?
思来想去,他和牧竹之决定,带着初樱格格去上海!
上海机会多,发展多,商界名流多,跻身于上海这块富庶之地,就算是有什么危险也一定不会被查出。
再说了,牧氏父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是初樱格格。
怎么办呢?
唯有改名!
……
回忆宛如这窗外漆黑的深夜,天上繁星点点,每一颗明星就是自己和初樱格格的一小段回忆。所有和她的回忆幻化成这无边的天空,是牧竹之后来能够勇往直前,为之努力的勇气。
他又喝了口早已冰凉的茶水,看着那张照片上初樱格格的笑脸,这几天,所有的疲惫似乎已是烟消云散。
而那张照片的背面,写着初樱格格改名后的名字。
洛冰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