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柱出门没走两步,就看见有两个年轻女孩径直向他走来,根据多年的江湖经验,他感到一股杀气正扑面而来。
就算是世界末日,这俩清汤寡水的妞儿也不可能是他曹玉柱的菜,因此绝非是他在外招惹的风流孽债之一。
除此之外,最怨恨他的就只有衡信的老员工了。
衡信正常运营的时候,曹玉柱经常出差加上应酬,平日很少呆在公司,开会时接触的也多半是部门经理级别以上的人物,对基层员工有脸盲症。自从公司倒闭后,他就躲到这个郊外的别墅区过了逗猫遛狗的消停日子。
今天可真是邪了门,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都来了好几拨闹事的了,害得他只能躲在屋里不能出门,外面的人再怎么闹腾也不敢报警,只好打电话让保安出面解决。本以为这会儿再也没人来找他麻烦了,没想到,又有两个漏网之鱼不请自来。
曹玉柱本想装作没看见袁青他们,扭头就回别墅,没想到新交的猪队友女友却大声嚷嚷了起来:“老曹,你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要陪我逛街的吗?”
这一嗓子让曹玉柱动作一滞,无所遁形。
朱丽莎先袁青一步,截住了曹玉柱的脚步:
“曹老板,您好,我的名字叫朱丽莎,是衡信网络科技公司销售部负责美国市场的销售Lisa,请问您什么时候能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和补偿给结了?”
曹老板心里一阵天雷滚滚之后,不耐烦道: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要钱找爹妈去,别来烦我!”
此言一出,立刻戳到了朱丽莎的隐痛,她火上心头,从包里抽出劳动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签名栏上清清楚楚写着曹老板的名字,盖着公司的印章:
“曹老板,我叫您一声曹老板,是因为我是衡信的老员工,我尊重您是我老板。可现在您非但突然宣布公司倒闭,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还拖欠我们的工资。现在是法制社会,人人都要按法行事,况且像你这样的大老板,总不能为了一点点钱为难我们这些靠薪水吃饭的小员工吧?”
这时,曹老板注意到在两个女孩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貌似她们搬来的保镖,心知今天肯定糊弄不过去了,他眉头一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吞云吐雾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小朱啊,不是我不发工资,你们也知道,公司自成立以来就一直在亏损,要不是考虑到你们都指着公司吃饭,我老早就关门大吉了,也不会弄到现在倒闭的境地,这几年我是一分没赚啊!”
袁青听到这儿,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指了指躲在老曹身后的那个女人:
“曹老板,你女友手上的包已经足够支付很多人的工资了。”
曹玉柱挑起眉,还没有发话,就听见他的女友拔高声音,尖声嚷道:
“我拿什么包关你屁事啊,老曹没钱,我也没钱,要钱就找你男人啊,干吗来找老曹啊!”
袁青气得脸色发青,苍蝇叮烂腿,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站在她身后的吕白一声不吭,始终保持沉默,他杵在原地,偶尔抬腕看一看手表,直到一辆警车呼啸而至,从打开的车门下来了两个民警。
“谁是曹玉柱?”
曹玉柱的脸唰的白了,半晌才回道:
“我、我就是。”
“曹玉柱,有人举报你为了逃避债务,挪用衡信网络科技公司的资金,侵占其他股东的财产并携款潜逃,你现在必须立刻和我们走一趟。”
“警察同志,这完全是诬告,完全是不实之词啊!肯定是有人胡、胡说八道!我公司破产啦,一分钱都没有了,都快没钱吃饭了,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朋友的,哪里有钱逃跑啊!”
曹玉柱及其女友身上的那套行头显然让他的辩解变得苍白而可笑。
“今天来这儿找你的不止这两个人吧?别墅里还有业主告你扰民!具体怎么回事,等到了派出所你再说清楚吧。”说罢,两位民警便将曹玉柱带走了,留下他的女朋友恶狠狠瞪了袁青她们一眼,一扭身就钻回了别墅。
“吕先生,是你报的警?”朱丽莎一脸惊喜。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吕白淡淡的说完,便载着袁青和朱丽莎跟在警车后面,一同去了派出所。
大约半小时左右,吕白看见袁青和朱丽莎从派出所走了出来,两个人看起来全都喜气洋洋的。
不一会儿,袁青毛茸茸的脑袋钻进了车里,从挎包里炫耀似的拿出一沓红票子:
“瞧,我的工钱。”
“别忘了,还有补偿没给我们。”坐在后车座上的朱丽莎提醒道。
“算了,我不指望了。”袁青轻声一叹,“我总觉得若不是进了派出所,身边站着人民警察,让曹老板掏出钱来是根本不可能的。瞧他拿出一万块时的表情,哪里是发工资啊,简直就像剜了他的肉!”
朱丽莎沉默不语的看了看手里的钱,把它们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挎包里,闷闷地说道:
“青青,我和你的命运虽然相似,却又是不同的,你好歹还有你妈关心和朋友罩着,我呢,爹不疼娘不爱,五个人合租一个四十平方米的老公房,说的好听是没人管着自由自在,事实上是死是活都只能指望自己了。所以,别说曹玉柱还欠我三个月的补偿,就算只差我一百块,我也得要回来!”
袁青不知该如何安慰朱丽莎,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瞥了吕白一眼,希望身边这位活得恣意洒脱、爱憎分明的大作家能够发挥他高深的文学水平安慰一下她们这些在尘世中疲于奔命的小透明。
可吕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抿双唇,目视前方。
袁青顺着他的视线向车窗外看去,只见派出所门口驶来一辆宾利,走下一个身量高挑,穿橙色大衣的女人,一头向后梳拢的乌发,挽成松散的发髻堆于脑后,妆容精致,体态轻盈,像是画报封面上的明星。
那女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径直走进了派出所。
“咦,咱们钱都拿到了,怎么还不走啊?”朱丽莎见吕白迟迟不动,莫名其妙地问道。
吕白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派出所的方向,抓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不知为什么,袁青看着那点青白色,内心就像被拧着了似的生疼,不由自主的就把自己的手盖了上去。
那覆盖在手背的些微热度和重量似乎让吕白惊醒了一般,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看了袁青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踩下油门,重新上路了。
忽然,袁青发现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最最最重要的事,她是不是应该让吕白带自己去参观一下那栋他从未提起过,隐藏极深的别墅?
不是好奇,而是——难以置信。
在上学期间,吕白一直都是校园里最受瞩目的校草。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清冷的贵族气质,可与同龄人相比,他的吃穿用度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一年四季最常穿的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衬衫和球鞋,就连最冷的冬天,也不过多加了件羽绒服而已。从高中到大学,吕白似乎总在不断的打工,不论是学校附近的KFC、小饭馆还是咖吧动漫吧,只要是课余时间,同学们总能在那些地方发现他的身影,偶尔还能看见他孤零零的半蹲在某个街边小店旁边的小巷里啃着白馒头的模样。
为此,暗恋他的女同学们不知模拟了多少关于他的飘零身世,甚至为他掉下心疼的眼泪。
可吕白就像一匹独来独往,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狼,对周围这些关注的视线视而不见。
直到现在,袁青都不敢相信刚刚还清公寓贷款的吕白会有余钱买得起豪宅。
可事实却摆在眼前。
朱丽莎在距离城郊最近的一个地铁口和他们道别后,转眼奥迪车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袁青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可只要触及吕白那飘忽的遥不可及的眼神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清楚吕白总是在隐藏着些什么,总有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虽然他从不在她的面前掩饰自己的嬉笑怒骂,偶然也会下意识的流露出被孤独或者被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所缠绕的神情,那样的神情会使他和她之间从亲密无间眨眼间变得咫尺天涯。
可袁青从不敢多问,她明白这是他的底线,也是禁区,任何人都无法踏入,包括她这个相识多年的青梅。
在两人相识的漫长的十五年里,她只有一次尝试跨入这个禁区。
记得那是在袁青的父亲去世不久后,她妈妈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继父许虎。
当亲眼看到老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相携出现在自己狭窄的小屋时,那种冲击感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
有时候,并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将人和人彻底分开,命运、岁月和情感的疏离也会让生命中唯一的至亲渐渐远去。
那时候袁青还是个青涩的初中生,从小到到大都是乖乖女的她终于有了受不了的一天。主动拽着吕白去了学校附近的小酒馆,不顾他的劝阻,破天荒地灌了一瓶啤酒。
酒壮怂人胆,冰凉而苦涩的黄色液体让她的胃部火辣辣的,整个人头晕目眩,不住的呛咳,多日来纠结的心却因为生理上的痛苦而骤然放松了:
“咳咳咳,大白,我妈要改嫁了。”
“再叫我大白,就不陪你耍酒疯了。”
“瞧瞧,我都这么痛苦了,你还这么斤斤计较,一点都不给我面子!
“说重点。”
“自从我爸去世后,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支柱没有了,我妈担心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穷得揭不开锅了。”
“养活你一个人,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我爸留下的钱,她全存起来了,一分钱也不舍得用!说是留给我上大学,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再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想让我妈去嫁给一个陌生人!”
“阿姨是为了你。”
“嗯,我知道,就是觉得自己那么没用,完全不知道怎样改变现状才如此痛苦。你知道吗,我并不怕穷,怕的是这个陌生人会取代我爸的位置。”
吕白沉默了,每当他紧闭双唇不说话时,总让袁青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和恐慌感,生怕他也会像母亲一样从自己身边渐行渐远,便急忙转移了话题:
“抱歉,我就抱怨一下而已,你嫌唠叨了吧。要不你也跟我聊聊你的家人嘛,咱们认识快三年了,你从来都没提起过他们,我甚至连你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吕白神色黯淡,目光疏离像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
“也没什么好说的,横竖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继而便是沉默,像岩石一般固执而冷酷的沉默。
从此,袁青再也没有勇气向吕白提起他的家庭情况,仿佛她多问一句,他便会从她的人生中拂袖而去,消失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