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有一道光亮了起来,那人似乎是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自带的手电。
黑暗中的幽光,还不足以驱散心头巨大的恐惧,但是也让她稍稍安心。
叶嘉适应了光线,抬头打量四周,一片钢筋水泥的混乱,他们正处于废墟之下的一个三角区域,空间异常逼仄,连起个身都很困难。
叶嘉抬头,看到的光,是来自他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眸,在黑夜里若隐若现,五官在光线中加深,轮廓锐利分明,一双单眼皮,隐隐带着内双,眼角微勾,弧度恰好,鼻梁高挺,将另半边脸埋入阴影中,唇薄如刀。
看上去,跟邻家的哥哥差不多大……
他似乎也在打量她。
知己知彼了,手电又被他关上。
“别!”叶嘉忙道,“可以……开着吗?”
“不知道还会被困多久,省电。”他解释。
“那个……我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来救我了。”叶嘉可怜巴巴地问,“可以借你的手机吗?”
“你父母在哪里?”他问。
“在楼上。”当时宾馆登记的时候,父母开的是五楼的房间,叶嘉住四楼。
低音炮沉默了几秒,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才缓缓道:“现在手机……没有信号。”
“哦。”叶嘉乖巧地点了点头。
是实话,也是他的善良。
黑夜漫长而又短暂,叶嘉沉沉地睡了过去,再度醒过来,眼前依旧是黑乎乎一片。
“天还没亮。”她咕哝了一声。
“亮了,但是埋得深,看不见。”他的声音依旧低醇,“已经九个小时了。”
话音刚落,空间再度猛烈摇晃了起来,周围的残砖断瓦唰唰下落,叶嘉尖叫了一声,只感觉有人突然将她护住了,脑袋砸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里,有力的双手保护着她的头。
叶嘉死死闭着眼睛,咬着牙,良久,周遭再度沉寂下来,余震似乎过去了。
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摆了摆,将烟尘打散,身上、发丝间,满是灰尘。
叶嘉眼眶里再度含满了眼泪,她感到恐惧、绝望,声音不住地战栗:“哥哥,我们会死吗?”
会死吗?他也不知道啊……
可是,他该怎样跟一个三观都还没有建立的小女孩,讨论接下来可能面临的生与死。
此题……显然有些超纲。
理性不足以帮助他回答,所以,他只能感性一次。
“不会。”他的声音坚实有力,“一定不会。”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安心的力量,叶嘉相信了他的话,放下心来。
那一场余震,叶嘉一直被压着的腿总算挪了出来,但是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腿麻了,接着,她就感觉到一双手覆了过来,开始帮她按摩腿部肌肉,他的力道很有分寸,感觉很舒服,摸到她的脚,脚上穿着棉袜子,叶嘉不好意思地缩了缩。
“大哥哥……”
“压了这么久,不好好疏通血管,会出问题。”低音炮解释了一声。
叶嘉乖乖闭了嘴,任由他的手捏着她腿上的肉,大腿,小腿,脚腕……
她的脸,莫名便红了。
少女的心事,在生死的绝境中,悄然滋生。
不知又被困了多久。
饿,又渴……为了保持体力,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黑暗中,一声啜泣清晰可闻。
叶嘉咬着牙,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却不肯哭出声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热的大掌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小手。
“别怕。”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无力。
黑暗中,一大一小两双手紧紧交握,彼此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余震接连不断,他一直护着她,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两个人相互依偎。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叶嘉,她全身无力,就算动一动手指头,都已经是勉强,嘴唇干裂起皮,身体严重脱水,意识已经飘忽不定。
外面似乎传来了人声……
叶嘉精神一凛!
“大哥哥!有人来救我们了!”叶嘉嘶哑的嗓子,惊喜地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大哥哥?”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
叶嘉的心蓦地一空,爬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衣服,摸了摸他的脸,试探地又唤了一声:“大哥哥?”
脸,干巴巴的,黏糊糊的。
大哥哥,是睡着了吧……
叶嘉摸到了他衣包里的手机,打开铃声,拼着最后一点的力气,爬到墙边,对着那些残垣断壁的空隙放大音量。
“里面有声音!”
“还有幸存者!”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墙的一面开始有了沙沙的掉灰声。
“有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有……两个……”叶嘉无力地应道。
墙面裂开口子,一道阳光蓦然溜进了黑暗中,射到了他的脸上。
满脸鲜血!
叶嘉猛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声嘶力竭:“大哥哥!”
几场猛烈的余震,他用身体护着她。
世界坍塌。
“大哥哥!”叶嘉爬过去,用力抓着他的衣领,灼烫的眼泪不住地滚落:“大哥哥你醒醒,我们得救了,大哥哥!”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叶嘉的胳膊,外面的人鼓励道:“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是个小女孩,不确定伤势,快叫医生,担架!”
叶嘉被那双手拽离了大哥哥的身边,衣服上有什么东西被她抓落……
从黑暗迈进光明,只用了一秒的时间。
她流着眼泪,看着他,永远沉睡在了黑夜里……
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不知死活。
叶嘉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护士姐姐说,她昏迷的时候,拳头还紧紧握着,怎么都打不开。
那枚被鲜血染得通透的湖蓝色警徽,安静地躺在她的手里,发着光。
在警局被教育了四天,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回去的路上,叶嘉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傅队,傅知延。”
原来,你叫傅知延……叶嘉眼里,泛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色。
原来,你还活着……
她低着头,细数着自己脚下的步子,如果不是陶荻拉着,她已经撞上了前面的电线杆子。
唐飞摇着脑袋,偷偷对身边的陆景和陶荻耳语:“叶嘉这几天,怎么跟着了魔似的?”
陶荻无奈,顺手扯了扯叶嘉的头发:“别怀春了,咱们能这么快被放出来,多亏徐老的一通电话作保,晚点的时候,代我们去谢谢他老人家。”
“为啥你们不去?”叶嘉回过神来,耸耸鼻子,鼻子上还镶着一粒闪亮的水钻,夕阳下,格外璀璨。她没好气地干瞪了他们一眼,“干坏事儿,你们上,挨骂顶锅,全赖我……什么人啊你们!”
“嘿。”唐飞嘻嘻一笑,“徐老一看见我们,就撸拐杖撵人,也就你叶嘉做那一手好菜……最能得他欢心,自然是应该你去的。”
叶嘉、陶荻、陆景和唐飞是苏南区这一带的小混混,关系很铁,混迹于街头巷尾,大恶不作,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没消停过。除了陆景今年考上了S大以外,唐飞和叶嘉高中毕业后便辍学了,陶荻比他们年长一些,她的理想是成为明星,大学毕业后便在酒吧当驻场歌手,现在唐飞在餐厅端盘子,而叶嘉,开着电瓶车,街头巷尾地送外卖。
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在路口,四人作了别。
陶荻和唐飞顺路一块儿走,陆景和叶嘉住得比较近,便走了一道儿。
盛夏晚晴,还有不过十来日,便是开学季了。
“叶嘉,我觉着,你年纪也还小,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应该准备准备,参加高考,现在女孩子不念大学,将来……”陆景酝酿了很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嘉打断了。
“行了大学生,你自己往坑里跳可别拉旁人,我自由自在惯了,不喜欢去学校受管束,让我背书包上课,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熬,简直要命!”
“可是你总不能送一辈子外卖吧?”
“谁说我要送一辈子外卖?”叶嘉攥着拳信心满满地道,“等攒够钱,就开一家餐厅,囊括各地风味美食,全国,甚至全世界的!”
夕阳也为她的大志向镀上了一层光辉……
陆景虽然觉得不切实际,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只道:“反正我高考的资料都在那儿,你要是需要,随时找我拿,还有,S大就在市中区,将来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叶嘉感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她应该是一辈子也不会去找他了。
陪伴的路途总是短暂的,巷子尽头,是一栋矮小逼仄的出租楼。
与陆景匆匆作别,回了家。
家不大,冷冷清清,却也整洁干净。窗户旁一方小书桌,桌上贴满了五彩的便笺,全是叶嘉做菜的心得。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笔记本,似乎有些年岁了,叶嘉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扉页上浅淡的钢笔字体,遒劲有力:《四方食事集》——陆则夫。
那一场地震,夺走了双亲的生命。
家,只留了叶嘉孤零零一人。
父母的财产,因为她年纪小,全归了她的监护人舅舅和舅妈,唯有这一方厚厚的笔记本,是父亲留给她最宝贵的遗产。这里面,详细地记录了父亲半生食客的心得,以及四方美食的做法,叶嘉很早就开始钻研这本笔记,想完成父亲此生未尽之志。
叶嘉给徐老去了一通电话,询问身体状况和近况。
“死丫头,总是闯祸了才想得起老头子。”
“徐老您说这话,嘉嘉就委屈了,哪一次您馋嘴了,嘉嘉不曾来跟前儿伺候着。”叶嘉拿捏着老人爱听的腔调,笑说道,“明儿还来,老爷子您想吃什么,嘉嘉给您做。”
“正巧了,明天我的一位小友也要过来,老头子我倒是啥都能吃,就是我的这位小友,胃口一直不怎么好,你看着,给做几样开胃菜,让他也尝尝你的好手艺。”
……
叶嘉琢磨着,胃口不好,翻开笔记的某一页,几行字吸引住了目光,上面记注着叶则夫的笔记:“什刹海的荷叶粉蒸,配上河鲜冰碗与水晶肘,滋味难得,余常午夜梦回,思之念之,难以忘怀。”
荷叶粉蒸,河鲜冰碗,水晶肘……
一样大菜,配两件儿珍馐小菜,尤其是这河鲜冰碗,开胃最好……
第二天一大清早,叶嘉便匆匆出门,去市场采购材料。
先到五马桥的莲塘边去买新鲜的荷叶与莲藕,到味馐堂去买核桃、杏仁、榛果,还有绿豆,去杏花酒坊打了四两竹叶青,又去菜市场买了一只鲜杀的鸡仔……叶嘉闲暇时爱读闲书,书上说:“只有去鬼才知道的地方,才能把鬼才知道的风味寻觅。”
提着大包小包,进了一户居民大院儿,宽敞明亮的楼道里,一户人家大门正开着,叶嘉拎着塑料口袋进去,一位头发已然半白的老者起身过来迎接,这便是徐老了,徐老虽然年近七十,身形依旧健朗,神态气质中依旧能看得出年轻时的硬质风范。
“叶丫头来了?快进来,瞧瞧这满头大汗的,进来吹吹风儿。”客厅里,徐老将电风扇打开对着叶嘉。
大夏天儿的,叶嘉没指望在徐老家吹到空调,老人家,总归是不喜欢吹冷气。
徐老的老伴儿也去得早,仅有的一个儿子也意外离世,现在一个人住着,叶嘉不忍老人孤独,恰逢他又是个好吃的主儿,便时常过来给他做些家常小菜。因为徐老说今天有客人,她一早便去采集食材,准备弄一顿大餐来招待客人,顺带……也谢谢徐老此番的相助。
“老爷子,不热,您吹着吧,我去厨房了,您说有客人要来,可不敢怠慢,今儿是一顿大餐,得提早准备。”
“辛苦你了。”
“不辛苦,徐老您捞我出来,我这得好好感谢您呢。”叶嘉拎着口袋进了徐家的厨房。
“臭丫头,我不提,你倒是自己提起这茬儿来了。”徐老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加大了嗓门,“整天跟着唐飞、陶荻那些个死娃子鬼混,不学好,光学坏,我要是你亲爷,能拿大马鞭子抽你!”
见着徐老脾气又上来了,叶嘉将口袋放在了厨房柜台上,低眉顺眼地连声道:“是是是,嘉嘉再也不敢了,下次再犯,您拿鞭子抽我,抽得皮开肉绽,我绝不哆嗦一下!”
徐老闷哼了一声,出了厨房,没多久,又将立式电风扇搬了过来,放在厨房门口,正对着叶嘉吹。
其实徐老虽面上严厉,却全然都是对她的关心照拂。
叶嘉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个时间,爱她的人不多,有一个,便要珍惜一个。
以二八比例挑选的老荷叶与嫩荷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将嫩鸡肉切成小块,用米粉加入茯苓粉,搅拌均匀之后以荷叶包起,放在砂锅里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