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许戈就从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以军对一些巴勒斯坦的定居点进行搜查，他们怀疑巴勒斯坦人在家里放置了大量的自制炸药。以方某位高级将领也发表了广播讲话，这位高级将领在广播中声称，因为布朗先生遭遇袭击事件，他们有必要采取针对性的遏制行为，其中包括修建隔离墙。
那位高级将领发表的广播讲话让梅姨叹了一口气，有这样一番言论，外面想必又要炸开锅了吧？
爸爸比平常时间早了一个钟头回家，眼看天色逐渐转暗，家里另外一名成员还迟迟未归。被梅姨勒令乖乖待在房间里的许戈趴在窗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
那个浑蛋怎么还不回来？
眼看着天空要变成花灰色了，厨房传来了梅姨做饭的香气，许戈透过门缝看到五金店老板在摆弄他刚刚从旧市场淘到的烟斗，一点也不担心迟迟没回家的儿子。
梅姨吆喝着让许戈帮忙摆碗碟，餐具重重顿在餐桌上的声音终于让摆弄烟斗的人脸转向她这一边，梅姨这时似乎才想起餐桌旁还缺一个人。
在梅姨的敦促下，爸爸换上鞋，离开前他向许戈保证，不出十分钟他就会把那个人带回来。
骤然响起的巨大爆炸声让坐在电视前发呆的许戈一下子跳了起来，紧接着电视机连续晃动了几次，墙也在晃动着。
初到耶路撒冷时许戈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开始她还以为是地震，后来才明白这样的状况大多是有人破坏油管设施引起的震感。
许戈快速冲到院子，站在天光底下，一时之间分不清漂浮在老城区上空的红色火光是漫天彩霞还是天空着火了。
头顶发出的尖锐声响从苍穹垂直而下，许戈拔腿就跑。那是政府军拉响的防空警报，这样的声响代表着有人企图用导弹攻击耶路撒冷的领空。
许戈飞快地跑出大门，她得找到爸爸和那个人，从刚刚最集中的火光中，许戈判断出，出事地点应该是位于他们学校附近的炼油厂。那是法国人和以色列人合资的炼油厂，那里有保养最完善的足球场，那个人经常会到那里去和炼油厂的工人一起踢球。
许戈没命地奔跑着，穿过垂直的小巷街道，平日里热闹的街道上此时行人寥寥无几。许戈从那寥寥几人口中听说有人连续朝炼油厂发射了数枚火箭弹，其中一枚落在了员工社区。
足球场就在员工社区！
她的脚步越发飞快起来，拐过那个香烟店就是下坡路了。许戈的脚步在那个香烟店门口放慢了下来，她赫然看到不久前信誓旦旦保证会带儿子回来的人正和香烟店老板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许绍民，我诅咒你以后买到的烟斗都是假货，最好一觉醒来就变成那种一个礼拜才洗一次澡的糟老头！许戈顿脚，恶狠狠地盯了爸爸一眼，她现在没那个闲工夫生他的气。
她再次拔腿就跑。
过了那个下坡路就过了他们住的那个区，然后再过三个区、一个市场就到了炼油厂，可她的脚好像只能支持她跑到过第二个区。她的手扶在第三区的路牌上，脚像要断了一样。过度的奔跑让许戈呼吸困难，有种下一秒身体就会栽到地上去的感觉。
从炼油厂那边冒出来黑色的浓烟，整条街道上弥漫着刺耳的化工味道。许戈的额头抵在路牌上，她得歇一会儿，不然会把命都跑没了。
身后忽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好像是朝着她来的，许戈回过头去。
通往炼油厂的车道十分窄小，行驶在车道的车大部分是往回开的，而那辆车恰恰在往外开。
手贴在车窗玻璃上，许戈目光直勾勾地望着火光滔天的所在，依稀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声，那枪声让许戈的心都揪了起来。
“阿曼达！”
第二声阿曼达后，许戈才回过头。
阿曼达是许戈在这里用的名字。亚美尼亚区的人喜欢为自己女儿取名为阿曼达，阿曼达在西欧的意思的是“波罗的海的女儿”，而阿曼达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值得爱”。
因为这双重含意，许戈念一年级时在自己的阿拉伯名字一栏填了阿曼达。
这里的人更多时候都叫许戈阿曼达。
“阿曼达，别担心，我有预感，你哥哥会平安无事。”和许戈同坐在后车座上的男人声音温和。
那是在这里很受孩子们欢迎的犹太裔美国地产商人，几年前他从美国来到耶路撒冷，投资地产。因为他每年都会拿出部分资金给孩子们购买玩具书本，这里的孩子亲切地用迪士尼经典动画形象来称呼他，在“汤姆”后面加上“大叔”。
“汤姆大叔”来自于美国小有名气的纳什家族，这位纳什先生曾经到过许戈学校几次，有一次许戈还和他一起玩过游戏，许戈没想到他会一下子记住自己。
纳什先生很要好的朋友也在炼油厂工作，知道炼油厂出事后，他急急忙忙让司机把他送到炼油厂，可让许戈纳闷的是，这位纳什先生脸上表情一点也像不着急的样子。
“纳什先生，您就一点也不着急您的朋友吗？”
纳什先生把那种得在大型超市才买到的瓶装水递在许戈面前，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跑了那么多路，现在应该口渴了吧？”
这话倒是没错，她现在口渴得说话声音都有点沙哑了。
接过水打开瓶盖，她歪过头去看着那位：“纳什先生，您刚刚说了，您预感到我……哥哥不会有事情发生，请问，您的预感一向都可靠吗？”
“阿曼达，你可真可爱！”纳什先生微笑着，“是的，我的预感很可靠，我的预感帮我赚了不少钱。”
在这里，这位来自纳什家族的美国男人一直是被公认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胡说八道吧？许戈有一位同学曾经接受这位纳什先生的邀请到他家去做客，那位同学和许戈说，纳什先生家里摆着很多奖章。
那是和许戈比较玩得来的同学，比较遗憾的是那位同学不久之后就一直没来上课，后来许戈去了他们家才知道，那位同学有一天说去朋友家玩后再没有回家。在耶路撒冷，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警察局的仓库里堆满了孩子失踪的资料。
思索间，许戈发现她已经喝了半瓶水，而且由于喝得急，水都把她的衣领打湿了。她刚刚喝水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不雅观，许戈手握瓶装水，讷讷的目光再次回到车窗外。就在许戈喝水的那会儿时间，车窗外的天色一下子黑透了。
那冒着红红火光的所在好像比起不久前看到的更远了。没有道理啊，不是应该更近吗？许戈觉得睁大眼睛还不够，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冒着火光的天边在变远，许戈觉得这一定是因为自己吸入浓烟导致的幻觉，她得向“汤姆大叔”求证。她转过头去，那位纳什先生嘴角的微笑还没有消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厢灯光骤然变暗的关系，那笑容看起来奇怪极了，奇怪到让许戈想伸手去戳一下。她的手指缓缓地、缓缓地指向那个奇怪的笑容。
“阿曼达，你怎么了？”那个声音宛如飘在空中一样。
手还没有戳到那个笑容，许戈的身体就变得轻飘飘的。有一只手接过她的手，许戈的身体远离了车窗，轻飘飘地向另外一个方向靠去。最先找到支点的是后脑勺，她的后脑勺重重地跌落在一处软绵绵的所在，脸朝着玻璃窗。玻璃窗映衬着树枝的影子，张牙舞爪、一大片一大片的。那一大片、一大片张牙舞爪的树枝变成了黑夜的海，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她仿佛置身于海面上。
这是怎么了？许戈心里拼命想着，最后能抓住的唯一想法是：是不是从炼油厂扩散的烟雾有问题？
老城区里孩子曾经在私底下神神秘秘地议论：邻国秘密研发了大规模能透过空气传播的有毒液体，一旦他们的把这种液体排放到空气中，吸到液体的人会瞬间昏迷不醒。有人昏迷后再也没有醒来，醒来的人大多也会变成白痴。孩子们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看起来害怕极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的身体一直不断往下沉，往下沉……
周遭混沌，没有任的知觉，记不住所有人，也记不住所有的事。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安静地待在深海里。
巨大疼痛袭来的那一瞬间，身体仿佛分化出另外一缕魂灵，有什么山一般的重量压住她小小的身体。
小小的身体在那道巨大疼痛的摧残下卷曲着，像是瑟瑟发抖着、没有任何庇护的初生羔羊，也不知道那突然生出来的巨大疼痛来自于那里，就只能凭着本能蜷缩着，企图逃避那种疼痛。
避无可避时，她想奋力睁开眼睛，去找寻疼痛的来源。
“别睁开眼睛，许戈！”声音来自于从身体里分裂出来的魂灵，那一缕魂灵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弱小身躯，它飘浮在空中，号叫着。
“许戈，听话，闭上眼睛！”那声音还像来自于母亲温柔的言语，如彼时许戈还是一颗小小的茧时。
宛如召唤般，许戈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时，落入眼中的依然是大片张牙舞爪的树枝。星光在树枝上面发着亮光，如果不是手摸索到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树叶，许戈还以为现在她还在纳什先生的车后座上。
是不是那位汤姆大叔知道她吸了有毒液体，怕被她传染，把她丢到树林里了？偶尔传来的汽车行驶的声音以及车灯亮光，让许戈猜测这里应该是位于公路附近的森林。
手在周遭摸索着，触到的都是软绵绵的细沙。
许戈想，这也许是让老城区孩子们十分忌讳的森林，那片森林在人们的描述中寸草不生，到处都是流动的沙子。冬季来临时，风把那些沙子堆砌成一个个坟墓大小的丘陵，若干场雨过后，在临近春天时，人们发现经过雨水冲刷后，丘陵中露出死人的尸体。
最初听到关于那片森林的传闻时，许戈连做了几夜噩梦，她心里是惧怕那片森林的，可这会儿许戈一点都不害怕，许戈猜她不害怕也许是因为她要死了。
让许戈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的是身体某个地方产生的疼痛，疼得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呼吸一样。可下一秒她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那件阿拉伯棉袄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梅姨花了不少钱，棉袄里衬全部采用上等的棉，保暖又轻便，可许戈这会儿觉得那件阿拉伯棉袄就像是掉进馊水桶了一样，又黏又腻。
她艰难地移动着手，从小腹那里传来阵阵疼痛，手指移向疼痛点，触到棉袄湿漉漉的一片。
又有车子行驶的声音，微弱的车灯光线渗透到树林里，借着车灯光线，许戈看到粘在手指上的深色液体——分明是血。
她真的快要死了呢，她的尸体想必也要在春天时才会被发现。
这个认知让许戈心里很难过。她还没有长大呢，没有长成那种可以涂口红、穿高跟鞋和男孩子亲嘴的年纪。
难过之后，许戈又在心里拼命惦念起几件事情：
第一，她辛辛苦苦藏起来的零用钱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被发现，那是她存起来想买热气球的。许戈总想着要是有一天这里发生了战争，她就带着一家人坐热气球离开。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她就应该把零钱罐放在比较容易找到的地方，还要在零钱罐上写出那五百七十四谢克尔属于阿里家的莉亚。莉亚至今还没有拥有过一样像样的阿拉伯棉袄，那个小可怜总是穿着大人穿的旧棉袄。
第二……一想到第二，许戈心里觉得更难受了。
她没和梅姨说，在她心里，其实早就把梅姨当成妈妈了。因为怕对不起妈妈，许戈一直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别的可以不说，这句话非说不可。
第三，她要和爸爸坦白一件事情。
要告诉爸爸，那时往他烟斗里塞胡椒粉把他呛得大出洋相、害他喉咙疼了一个礼拜的罪魁祸首是她。在那之前，许戈并不知道自己的恶作剧最后会变成那样，如果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干的，虽然爸爸有些时候比较重男轻女，可她还是很爱他的。
第四，第四啊……
身体越来越冷了，冷得她都没有力气再睁大眼睛。看来，下一秒她是死定了。
在死去的最后一秒里，她用尽全力想着。
第四，她还没趁着那个人睡觉时偷偷亲吻过他的嘴唇。
许戈有一个臭毛病，什么都喜欢抢先，巧克力她得先咬一口，水也得让她先喝一口，考试排名要么第一，第二名她就一点也不稀罕。
所以，他的嘴唇，得她先亲。
早早失去妈妈的小小少女坚信不疑：亲嘴是男女间通向那座叫作喜欢的神秘桥梁的唯一渠道。她喜欢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地喜欢着，心里老是念念不忘着，先咬一口的巧克力在心里就变成了她的，先亲一口的他在心里也变成是她的了，永远……
即使，她知道他以后肯定会亲别的姑娘。
虽然有好几次她偷偷潜到他房间里，可在即将把唇瓣贴向他唇瓣时还是不敢了。她承认，很多时候她其实是一名胆小鬼，可那都是因为她还年纪小的原因。许戈总想着等她再长大一点，长大了胆子也理所当然地会变大，就像力气一样。可现在，她已经来不及长大了。
从眼角淌落下一颗泪水，黑暗再一次袭来时，许戈想着，这次她真的要死了，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第二颗眼泪滑落，她听到他的声音，就那么穿过树林，来到她耳畔：许戈——
许戈是知道的，此时此刻，她在那个人背上。
他不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还把她驮在了背上，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时刻，如梦里头念想中的那样，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现在树林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背着她在奔跑着。从耳边飞驰而过的风声让她在心里怀疑，他是不是学了飞檐走壁的功夫。
如果是的话，许戈也不会有任何怀疑，因为那个人叫作许醇，他是许醇，就无所不能。
许戈又想，也许她吸入的有毒液体不够多，所以她要变成那些孩子们口中的那一部分变成了白痴的人。
许戈认识一个变成了白痴的人，那是一个女的，许戈每次经过旧市场时都会看到她。她整天对人笑，人家凶她、骂她，她也笑。
变成白痴的人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许戈的脑子越来越不集中，那种不集中类似于上课时在开小差，怎么也记不住老师说了些什么，这也许是即将失去记忆的前兆吧？
庆幸的是，在失去记忆之前，她见到了他，有一件事情她得弄清楚。
“许醇。”她的发音很难听。
“嗯。”是他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背过Laura没有？”问完，她屏住呼吸等待。
“没有。”
嗯，很好。
“许醇，我觉得我会变成白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当我变成白痴时，记住了，不要让人撩起我的袍子。”
那个变成白痴的女人长年累月都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阿拉伯长袍，男人们老是起撩起她的袍子把手伸进她袍子里面，有一次是两个男人一起撩起那女人的袍子。许戈每次看到这样的事情，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那天，她拿起地上的小石头扔那两个男人的头，结果被其中一个教训了一顿，说什么以后也会有男人对她做那样的事情。这句话变成了那一阶段困扰许戈的阴影，导致许戈有一阵子都没有到旧市场去，等她再去旧市场时，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她死于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夜，据说死时身上没穿衣服。梅姨告诉许戈，那是因为女人的衣服烂掉了。
耳边呼呼飞过的风声停歇了下来，那个人怎么停下了脚步呢？
“怎么了？”许戈问。
“你不会变成白痴，不仅不会变成白痴，每一只伸进你袍子里手我都会把它剁掉！”他说。
他们迎着风，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可许戈就是知道，现在一定是他最帅气的时候，如圣殿山那般俊朗。
许戈心满意足，脸颊在他肩上轻轻摩擦着，说出那句很久已经没有说、贯穿着她成长的话：“许醇，我出生时真的见到你……”
沉默。
看来他还是不相信她的话，不相信就算了，可有一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本来想恶狠狠地发出来的声音，结果就只跟蚊子的声音一般大小：“你说会弄死我，就像弄死一只狗一样。”
这话说出来后许戈才发现，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布满枯藤的小巷、迅速冰冷的狗、背靠在墙上抽烟的他，在脑子里仿佛已经变成了旧年的事。
看来她的记忆正在快速消退，在记忆消退前，她得听到他向她赔不是。那时他太坏了，风在耳畔呼呼地响着，许戈并没有等来他的道歉。
她想用手打他后脑勺，可手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用声音发难了：许醇！
“以后……不会了，永远都不会！”
这就是特属于那个人的道歉方式，他不会和你说对不起，就只会保证以后不会了。
从那个人口中听到那句“永远”可真不错，她心里酸酸的，也甜甜的。
永远啊……
“您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吗？”斑驳老城墙下，许戈问了那位在耶路撒冷被誉为最有学问的老人这样一个问题。
老人手指向圣殿山：“永远就像它一样，很多人都不在了，可它一直都在，和那天空、泥土地一样。”
永远可真好！
那个人说了，永远也不会。
许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又从眼眶里流下泪水来。那泪水变成风里的一缕叹息，那缕叹息穿过树木向着天际，最终失落于厚厚的夜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