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冲啊，
前面就是黄金河岸……
——《心灵辉煌》
我最后一次尿床是13岁时，那时我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这是一次灾难性的事故，至今我仍承受着13岁的灾难留给我难以言尽的创伤，甚至这创伤会弥留到我70岁或许临终前的某一刻。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尿床只不过是水龙头没有拧紧的同义词而已，但问题是那时我已是初一的学生了，而且是在同学家的床上来了那么一下。
对于我是否聪明这一类的问题是用不着讨论的，正因为我太聪明了，才导致发生尿床这一灾难。那是初一期末考试前的一段时间，“四人帮”被粉碎已有一年了。大家对学习突然间很关心起来，所以便有同学邀请我去他家帮他复习，这样灾难发生便有了前提性条件。事实上在尿床前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据我母亲讲，自我满周岁以后，就失去了尿床的荣幸。正因为有这样的良好荣幸，于是我就理所当然地睡在同学为我准备的在当时看来颇为奢侈的床上了，接着在天亮时分我就梦见了找不着厕所以及一条舒缓的河流。应该说我是做了一些努力的，醒来后，我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河流力图把河流焐干，事实上河流的确是干涸了，但问题是我铺的那条棉褥是崭新的，所以河流干了，但河床依然冷峻的矗立着……
后来就有了那么一击，当我怏怏不乐地走进教室时，我觉得以前对我趋之若鹜的同学突然间有了不同含义的目光，对那些目光直到今天我才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暧昧。接着我就发现了黑板上的图画和解说词，图画画的是一个台湾岛的大致模样，解说词是这样的：马宇桢昨晚又造了一个小台湾。
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灾难性事故，它把我的自信和自尊彻底粉碎了践踏了。从那时起我似乎就有了一种犹疑不定的性情，常常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失败感和挫折感……
那天下午还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使我充分理解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的准确含义。我很爱戴的一位老师姓李，是刚出大学校门的二十二三岁的女老师，她美丽的微笑和优雅的仪态适宜让任何一个学生都有充当一个乖学生角色的义务。她教数学也教音乐，她对我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常常在她面前有一种想撒娇的念头。但那天下午，她又把我推向了一场悲剧的高峰。因为有尿床这一事实横在我面前，我整整一天都处在一种羞愧和恍惚之中，但偏偏却要考音乐，而且监考的就是我所爱戴的女老师——我怕尿床的事被她知晓。音乐课的考试是唱一首歌，每个人都要站在讲台上唱一遍。如同往昔，第一个被点名的是我，但在那种环境中的荣幸使我深感不安，我龟缩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女老师又点了两次我的名字，我依旧不动，甚至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似乎火了，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自”，然后又写了一个“大”，问同学们认不认识，接着她微笑着告诉同学们说中国文字是很有意思的，说完她把“自”和“大”合在一起，并说：“在‘大’上加一点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臭’，完整地说，自大一点，就臭了。”说完后，她很严厉地瞪我一眼，刹那间我觉得雷峰塔突然倒塌了。后来，这个女老师跟随她的男朋友调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尽管在我漫长的学生生涯中曾遇到过许多好老师，但我最崇敬最爱戴的仍然是这位姓李的女老师，以至在今天她还影响着我，使我对有学问、年龄比我大的女性产生一种蠢蠢欲动后又不敢造次的感情。
我之所以把那次尿床看成是一次灾难而且用上面这样大的篇幅来记述，是因为那次事故造成我终生的心理障碍，并大大地改变了我的性情，使我的人格有了某种误区。至今我很少在别人家过夜或借宿，更为可怕的是我怕出差，一旦出差，和我同住的人就遭了殃，因为我要在进入睡眠前一遍又一遍的上厕所；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更严重的是它导致了我经常性地睡眠不足。
1991年年底，我妻子因为我太懒，对我说了一句很精彩的话，她说：“我发现你像孔雀，在外面的时候，展露的是美丽的孔雀尾巴，而在家里你就暴露了肮脏的屁眼。”这句话令我恍然大悟，我想13岁前，我所展露给父母以及邻居和同学的大都是美丽，而13岁的那一天，我终于偶尔露峥嵘，把自己的丑恶献给了大家。
的确，尿床事件，使我走向了成熟，使我学会了自省和自我批判，也使我变得畏怯和懦弱，变得心事重重。我想我后来发生的一些重大失误和重大进步都似乎与它有关。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或者不幸，事实上我的童年除了平淡而外一无是处。但说到童年，我深感自慰的是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我父母拥有6个孩子，而我是唯一的男孩，按老家一带的土话讲，就是“独苗”，肩负着延续香火的重大历史使命。但这一重要性导致的结果之一是，我父母在那个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年代，生怕有“坏人”把我这棵萌芽的“独苗”连根掐掉，所以他们的任务除了勤于给我施肥浇水外，还有就是给我以最大的保护，这种保护一直延续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子。我真正理解父母对我的保护是在我18岁工作的那年，因为和一个朋友玩，争强斗狠中使朋友胳膊骨折，这件事以讹传讹，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时，已变成我是杀人凶手了。在一个深夜，我父亲悄悄背着行李闯进我的单身宿舍，准备代我去受过。自此，我才明白我的重要性，就是说我的生命不单是我的，还是我父亲的，也是我母亲的。所以我要格外地保管好自己。
我初入学堂是1973年秋季，仍然是动荡年代。我父母由于出身的原因，处于动荡的旋涡之中，这是否影响到我的健康成长，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但我久久没有加入“红小兵”却令我记忆犹新。据说，原因是我母亲出身于一个旧时代的大家庭。我外祖父曾在那个旧时代拥有全县三分之一的土地，但他在土改中却采取与人民政府不合作的态度，所以他弟兄三人在人民专政下都先后身遭不测。而这是否是事实，抑或是一个传奇故事，我不可能去从父母那里打听清楚，倒是有一次，我到老家的深山里去玩，遇见一位采药的白姓老人，他称他曾经是我外祖父的长工。他说，你姥爷在世的时候，硬气得很，他穿一件绿缎长袍，长袍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手里拄根“文明棍”，腰板挺得直直的，村里的女人一见你姥爷就吓得赶紧往家里钻。白姓老人后来回忆说，土改那年，从我外祖父家里光绸缎就搬出了三马车。白姓老人回忆是否有演绎成分，已不可考，因为1992年年底，《泾源县志》整理出初稿后，我还逐句地寻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点滴外祖父的事迹。值得信赖的事实是，我母亲年轻时的聪慧和心灵手巧，证明了血统的遗传。母亲因为疲劳过度，身患多种疾病，但她的坚忍和颖慧在那一带却是家喻户晓的。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但我却一直是出类拔萃的。这不只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让贫下中农的子弟望尘莫及，更重要的是我会玩。我一直是篮球队中锋，打扑克、弹玻璃弹子、拍烟壳，能够胜我的极少，直到13岁的那次尿床，才结束了我童年的辉煌。而15岁，我又再度辉煌——以全县第二名的分数考上了中专。应该说我童年的出类拔萃为我父母增了光，但过早的成熟却也使我失去了许多，特别是快乐。因此我常常要诅咒13岁的那次尿床，它虽然使我过早就懂得了人世险恶，但也使我失去了打篮球、唱歌等快乐。至今我常常有一种被人拉出去示众的心理阴影，害羞、腼腆，怕在人多的地方讲话，动不动就脸红等。
2002年6月，我有了一个新朋友，他姓姚，据说在周易方面很有造诣。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没有吭声，在我的脸上盯了七八秒钟，然后他和我一起到了一家饭馆，他讲了我的家世、我的性格等，其言之凿凿，令我既感动又不安。他还告诉我，我父亲对于宗教已经到了十分虔诚的地步。事实上，我父亲曾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也许在给学生的讲课中还不断地灌输着唯物主义的真理和光辉。但大概在19世纪60年代的某一个时期，他因为写了一篇一个牧羊人为保护羊只而牺牲的英雄主义题材的报告文学，在县广播站播出了，后来据说这个牺牲的牧羊人是富农的儿子，因此我父亲被摘除了人民教师的光荣，接着又被送到某个农场，但他在农场的第三个晚上就越窗逃跑了，从此他似乎失去了对唯物主义的兴趣。有关这个故事我在小说《枪响那一年》中有过叙述。至于父亲对伊斯兰教的虔诚，据我所知，是在他50岁后开始的。1992年初，张承志的《心灵史》出版后，我买了一本借给父亲看，父亲看完后没有想还给我的意思，但因市场上已没有了此书，我硬是索要了回来，后来这本书被别人借去没有归还。当有一次我怀着悔意向父亲说起这件事时，父亲竟然翻出两本《心灵史》，并送了我一本；直到数月后我才知道，为买这两本书，父亲竟辗转托人从青海购回，每本书定价已高达20元。就此可窥父亲对宗教之虔诚于一斑了。
叔本华曾经说了这样一个道理，在每个人的遗传基因中，智慧来自母亲，而性格中却存有父亲的密码。今天，我重新审视自己，竟然发现，我智慧中缺少母亲的心灵手巧，性格中又少父亲的执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至今不能下结论。
去年夏天回父母身边小住，父亲含笑索要我写的文章看，我既感动又吃惊，因为我从没有告诉过父母我还会写几段文字。小的时候，我挨骂最多的就是因为看书。我从上三年级时就读小说，夜里停电的时候，就点了煤油灯读，最好的纪录是一夜之间读完了《青春之歌》，第二天，父母竟然发现我的眉毛不翼而飞，后来证实是被油灯摧残的，至此，我的读书生涯就有了种种限制。18岁时，我有了第一篇小说《心思》，兴冲冲地拿给父母看，遭到的是坚决反对，原因是怕我弄坏了自己的脑子。
我至今有许多缺点，诸如从小到大没有耍过一次流氓，也没有遇到“风流一小下”的机会，这与我的修炼不到火候有关。但不能原谅的是，我这人不爱劳动，太懒。从小学开始到中学，我每门课每学期的鉴定都是“优”，但劳动课上出现的常常是“差”或“较差”的字样，以致今天仍为干家务活与老婆耍尽了心眼斗尽了心机。
昨日已逝，而今日却处在不能把握之中，使我常常为自己的明天产生一种恍惚心理。我所能做的是面对棘手的现在和难以排遣的心理障碍，想从昨日河流中寻找原因与过失，以解除那种阻碍我快乐的情结。
说到昨日，我总要想起13岁前度过的童年时光。我还想起14岁前，我离开老家去求学的一天，我看见车窗外大片大片紫红的荞麦花中，有蜜蜂飞来飞去，放蜂人的白色帐篷在公路边如同初生的蘑菇，阳光照在空旷的土地上，产生一种恍若梦境又寂寥已极的情景。
昨日河流，我已赤脚趟过，但明天我能否找到黄金河岸？谁来告诉我啊我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