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里尔克在一首诗中唱道：
那像玻璃一样平滑的海面
那像山峰一样陡起的海面
那沧桑的海洋
梭子鱼在深水里浮游
几千年仰望着天空和海鸥
任何行动都是一步
向海的喉咙
向任何一块无法辨认的岩石
那是我们浮出的地方
那是我们的出发之处……
于是我就明白了“浮出海面”这几个字之所以不断在脑海中出现的原因。诗人尽管早已逝去，但诗人痛苦的智慧还浮游在我们的骨骼之间。我不知道当我混沌未醒或茫然之际被一线阳光唤醒辨清路标的时候，该手舞足蹈还是该沉静如处子。而此时，我却听到自己上四年级的儿子用欢悦明亮的嗓子在唱：“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痛苦而又快乐，深沉和明亮两种色调交替着在我灵魂与躯体上不断推演涂写。我的心顷刻间战栗起来，如大风来临之际的海面。
让我浮出来吧！
让我们飞起来吧！
我在一只烟盒上仓促地写下了这样一些不完整的段落：我必须去一个地方。我到哪里去？我现在在何处？我是如此的快乐与痛苦，我必须到一个地方……
做一个旅人、一个在路上的英雄的念头就常常在这个时刻诞生，并如此强烈和胀满，几欲爆炸几欲喷薄而出。又如同饥饿难当之时对食物的渴望一样，我必须在路上，否则我会毁灭。
让我准备行装吧，不需要太多的东西，甚至不带一管牙膏一把牙刷，只需要一袋水而已。
很多时候我们到达的愿望太强烈了，目的地太明确了。太明确的愿望使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出发，但一路的风景太容易使我们经受不住诱惑而耳迷眼乱，丢失了自己。让我选择一条没有风景的路吧，最好是干涸的河床，最好是在一个月夜，最好是没有固定的栖息之地。
出发吧！出发吧！
海洋已在大风初起之时动荡不安，白云隐退了，海鸥的唳声与箭一般的身影暗示着生命的归途。
海的喉咙，还有那任何一块
无法辨认的岩石都在呼唤
浮出海面浮出海面
二
没有星空的夜晚正是抖落思想、整理羽毛、梳理思路的时刻，但七月酷暑早让人的念头随着浃背的汗流从毛孔中渗出。一身的烦躁，更兼那周围正升起着的高楼一阵阵杂乱的机器轰鸣声，有如林语堂笔下“大便干燥了般难忍”的气氛，即便是静如处子的修行深沉的道人恐怕也难消受。真不知居于这样一个城市是喜是悲。
就这样在桌前枯坐，汗仍是从每个地方汩汩淌出来，连脚趾也不能幸免。屋外工地上除了刺耳难忍的电锯声，还有一两盏不灭的探照灯，将书房内涂成了一种非灰非白的颜色。听着熟睡中的儿子轻微的鼻息，心头感动与温暖之余，就有思想如果子一般熟透了往地上掉落之感。
就像让果子烂在地里一样，让思想也烂在肚子里吧！于是就追逐着心的方向，记起了一些往事，一些被命运苦苦追索着的经历。我想起了在麦田中躬身劳作顾不得擦一把汗的母亲，还有被世事纠缠而脾气暴躁的父亲，就气涌于胸前，站在阳台上，对着深沉的夜呼出重浊的叹息。
细想起来，自己的经历实在是简单得可怕，如果翻开履历表，用不上半分钟就可一览无余，惹人笑话。然而刚过而立没几年的自己，却一遍遍在灵魂上经历了骇风大浪，自认为如大树上的一片枯叶经历了许多耳迷眼乱的狂风撼摇，终于保留了自我。
早些年对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理解，今天逐渐浮起。我记得第一次翻开那本薄薄的书时，内心的激动像树叶般纷纷扬扬。那本书是从大学图书馆借来的，因为要还，所以曾大段大段甚至成章节地抄录。记得抄录的时候，不时感动得泪眼婆娑，甚至发出哽咽。那时候，我还不到20岁，单纯而明净，容易生气也容易感动，当然也经受不了挫折。有气无处说时，就与《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那个孤独善良而又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小男孩有了同病相怜之感。想自己也做一个守望者吧，坐在池塘边的树荫下，发现哪个小孩跳进水里上不来时扶他一把。
那一天，当我终于毕业要离开大学时，起了个大早，爬上了大学最高的建筑的顶层，俯视这个生活了４年的地方。我才觉得它很大，许多地方尚没有走到。我觉得心里顿然间难受起来，想起了在宿舍那张小桌上趴着的时光，那些阅读和写作的日子，像泉水流淌，没有害怕，没有忧虑……而此后我将会是什么样子呢？茫茫大雾倏忽间淹没了校园，在楼群之间游动，袭上了我的额头和面颊。我说飞起来吧飞起来吧，让我像鸟一样飞在游雾的上空，或者让我像条鱼那样浮在海面。
千万别沉下去，千万别被生活淹没了头顶……
后来的日子，我才觉得我在那个清早站在楼顶之上的思想以及喃喃自语，竟然与塞林格笔下的那个小男孩的话如出一辙。
但不管如何，我必须浮出海面，去看高天流云，去听海鸥的鸣叫。
三
秋高风猛，草木森森，正是壮士远行的季节。
对于一个旅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思想和感情的准备更为重要的了。你可以经受得住物质匮乏的逼迫，甚至把生命也提在手上，必要时，就扔在茫茫长路的草丛之中。但你难以经受的是友情的背叛和黑暗中伸向你的手。
可以不要伴侣，可以忍受寂寞的孤旅，但不能为了生存而屈就；宁可在水下淹死，也不能哭着跪着浮出海面。
1994年到1995年上半年的日子里，是我最动荡的一段岁月。因为自己的境况比别人好了一些，也只是比别人先走了一步，就受到了一些人丑恶的攻击。至今，那些絮絮叨叨的污言秽语与造谣中伤，似乎还在我耳边萦绕，如同大风之后耳际还留有风的啸声一样。因着这，就是愈感动鲁迅先生的高大；一直觉得先生过于尖锐，与通常的中国文人或文学家不太一样，不够温文尔雅。直到这时才明白先生的热血和侠气，才明白了先生的投抱与匕首为何如此锋利：因为当时的小人太多了。
就因为有这样的心情，才放下手中的许多活计，在三九寒冬的天气里出门远行。从北方到南方又到北方，鞍马劳顿，风餐露宿。原以为躲过了别人的不快，但事实是友情的背叛和黑色的攻击还是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进行着。
开始想与之一搏，瞬即明白了，我不愿在这些可笑的物事中消耗自己。既然想做一面旗帜，就应该在狂风中舞展。
还是守护自己的心灵吧！
维吉尔说：
孩子，暂时的火和永恒的火
你都已看到，现在到了一个地方
我自己再也无法明辨
整个1995年我没有写一个字。我在思考着，让自己在心路旅程上缓慢地走着，我想我总能走到一块高地上。直到年底，我才写了一篇500字的文章——《坚守心灵的高地》，是回答自己也是告诉别人。
那一年我认真地梳理了一遍自己，尽可能把一些与心灵无关的杂质赶出思想。除此以外，我还把十多年来自己一直要读但被纠缠的思绪和世俗的生活所打断的一些作品读完了，有里尔克、艾略特等人的诗，还有诸子文集及鲁迅先生的《野草》、《故事新编》。我觉得自己沉重而宁静，疲倦而空灵。
我放下手头的书和劳人心思的物什，休憩了几天，觉得轻松和欢悦，从里到外有一种透明的感受。
我告诉自己，你内心没有重负了，没有重负才能浮起来。
你就浮出海面吧，谛听宇宙的乐声吧。
四
失败与痛苦，其间究竟有多少关联。
在汉语词典里，关于痛苦的解释是：身体或精神感到非常难受便产生痛苦；失败，无论从哪种意义或何种程度上讲，都必然会引起或肉体或精神的难受。那么失败便必然导致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
俄国有一部中庸之作叫《智慧的痛苦》。今天，这样一个标题迅速通俗了起来。我们所有的痛苦，到底来源于哪里呢？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痛苦，源于何处，智慧吗？文化吗？可是智慧、文化与失败又是一种什么呢？
在普遍的商业主义氛围中，标志时代先锋的是手机、KTV乃至多媒体，智慧和文化在滚滚红尘和商业欲望中顿显萎缩和卑琐。失败的情绪如洪水淹至颈下，痛苦就悄然而至，像黑夜降临一般包围着我们的心脏。
对着许谋清的新体验小说《离富起来还有多远》，我的内心充满了灼痛，从抽屉里取出笔记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我离浮出海面还有多远？
写下了这一行，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接续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恰好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就索性思索下去吧。窗外仍然是正在建筑着的高楼的机器叫声，远处舞厅闪烁的灯光还一红一绿将色彩涂在书屋唯一一面白墙上。思绪很通畅，但却失去了既定的轨道，像一辆失灵了的车加足了马力发疯地奔驰着。风景一簇簇从车外奔过，却无任何章法，构不成一幅图画。于是思想就被丢失了，在每一处流连，又把每一处遗忘，接着明白，一个不能控制思想的夜晚，一个不能停止思想的夜晚，是令人痛苦的。
尼采说解除人生痛苦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死亡，另一种是去当诗人。尼采自以为是的结论足以证明尼采是一个十足的失败者，虽痛苦但不清醒，虽智慧无比但不知道最大的智慧便是消除智慧或称没有智慧。但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想想枯燥而近视的尼采也许是进入睡眠的最好的办法；失眠确证着自己阴阳不调，身上还有戾气，去掉戾气的方法之一，如同尼采所说，就去读诗吧。……
而我现在坐在桌旁，
忍住我的眼泪，
下腭绷着，牙齿咬紧，
我知道，在将来的岁月中，
我甚至会比在梦里
见到你时还要远。
这是弗林特的《战士》，我读到这最后几行时，我觉得自己似乎快被融化了，我似乎看到了自己进入了诗中。手抖索起来，诗集掉在了脚下。我不急着去捡，这样的时刻毕竟是不多的，我要多保留一会这样的时刻。也许到了第二天，也许刚刚过去几分钟，我又会回到坚硬的现实中，迅速忘掉这刹那间的温柔和伤感。让我多享受这一刻吧。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我倾听着辽阔的夜，失去她
而更加辽阔的夜
诗句跌落在心里仿佛露水降落在草地
我闭上了眼睛，在心里一遍遍背诵着聂鲁达《第二十首情诗》，我觉得自己竟是异常的安详，内心平静、波涛不兴。我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关掉了床头灯。我告诉自己现在你可以睡了，你会像一个婴儿一样入睡了。
天早已大亮，但我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睡得有多沉，但我梦见我和父亲两人在一个清晨向一座山林走去。我们去干什么，梦中没有启示，但一路上我发现了许多处养蜂人白色的帐篷和堆码整齐的蜂箱。我记得梦中我对父亲说我想做一个养蜂人。父亲看了看我，说养蜂人最怕的是下雨的时候，你看天已阴了。我说我不怕，下雨天总是少数的。
后来我就梦见了太阳，还梦见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