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毁的花牛村变成重建后的花田村,仅存的十几个原村民已经被搬到村南边的围墙之内,以“户”为单位建造吊脚楼,三层的砖木结构楼房冬暖夏凉,安全又宽敞。
一层是木柱结构,篱笆围栏,里面可以养家禽和存放木柴之等等,二楼是堂屋和客房,三楼是主人房。灶房被单独建在院子里,与吊脚楼分开,可以保证灶房失火不牵连房屋。
高墙环围的村子吊脚楼错落有致,如果站在花田谷的西悬崖上俯瞰整个村子便是八角星轮的造形,分别指向八个方向。中央贯穿的中轴线从村口直通西悬崖下的木游廊,也是升降大木箱落下的地方;而倾斜东北的方向,木游廊弯弯曲曲攀延跃上山坡,拾阶徒步穿梭于密林鲜花之中,尽头便是花仙谷温泉度假山庄,一个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地方。
再往旁边,木游廊的尽头有座二层楼的大房子,东面延伸出的平台直接嵌入山坡的石缝中,由花仙谷滑下来的铁索木车能顺利进入大房子中,让客人在二楼下车,然后步下阶梯,回到花田村。
山外、山内之间的巧妙设计被钱多人傻好奇心胜的富人们争相踏来,他们都想瞧瞧这“温泉度假山庄”到底有什么精妙之处。当然,有钱不一定能得偿所愿,想入花仙谷一饱眼福也并非“钱”来说话。
有钱,却不能进入花仙谷的富人们反把花田村当成第二选择,他们愿意出高价租住花田村的吊脚楼,只为“传说”中的那一口百花酥和百花酿。
传言,赫连国第一富商苗延赫与花田湾女东家订下一年的供货量,赫连国的富人们挤破头跑到苗延赫的青幽谷去讨个彩头,不惜用稀世珍宝来易换一块小小的百花酥饼或一杯百花酿。
短短数日,被高高石墙包围其中的花田村变成喧嚣繁闹的小天地,连被隔绝在南边安享平静生活的原花牛村的村民们也开始融入这种忙碌而烦乱的生活。
小小的村子每日像沸腾的锅,人潮如水,马嘶驴叫……宁静,再也找不回来。但是,没有人发现村子里最富丽堂皇的唯一的三层吊脚楼里,此时发生着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事情。
与别的吊腰楼不同,这座位置偏北的三层吊脚楼,一层是完全用石块垒成的,密不透风。更没有人知道吊腰楼之下藏着三个坚不可摧的巨大地牢,地牢四周都是铁板,冰冷得像一个铁棺材。
澹暠嵃端坐于椅上,旁边石延姿态随意的坐在桌子一角,一条腿悠哉悠哉的在桌下晃动着。
一个冰冷如地狱煞神,一个温润浅笑却透着七分阴狠。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盯着方向被铁链固定在铁墙壁上喘着粗气的男人。
这男人狼狈不堪,鲜血染红了他的袍子,双臂伸展被固定,两条腿要跪不能跪、想站又站不起来。他独着眼睛透过散乱的头发怒视前方的两个男人,即便恨得咬牙也如何?他的牙齿全被打掉,微微张开嘴巴就会有鲜血流出来,牙龈已痛到没有知觉。狂跳的心脏预示他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他心中暗暗祈求他的结发妻子能找到醉花镇的桩子,领着那些人来救他。
“崔福全,别妄想了,醉花镇方圆百里之内的桩子早在一个月前被全部拔除。你这条漏网之鱼,是我们故意放走的。”石延把玩着匕首,慢悠悠的站起来,单手叉腰走到崔福全面前,笑问:“临死之前想不想见你的胖媳妇呀。那胖婆娘挺仗义的,听说你被抓了,吵吵着要到醉花镇找女掌柜。原来入梦是你的上家,而你是桩子里最小的一枚棋子。”
“不!”石延又反驳自己的推断,随意握着匕首在崔福全的左臂膊上慢慢划出鲜血淋淋的伤口,他沙哑诱惑的嗓音像来自地狱的声音,“崔福全,你真可怜!你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你不过是条狗,一条连名字都不会被主子知道的狗。”
“呸!你才是狗!”崔福全朝着俊美脸庞吐出一口血水,他鄙夷的瞪着魔鬼笑容的石延,“你是大明国太子的狗,只要他登上皇位,第一个死的人不会是赫连国,更不会是契国,而是幽州王和你们石家、方家、鲁家。”
“哎哟?知道得不少呢。”石延冷笑,反握匕首,手高举后落下,锋刃直插入崔福全的左肩,几乎将整条胳膊卸下来。
“啊——!”
崔福全张开鲜血的嘴巴,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这惨声与鬼哭狼嚎媲美,若传到外面去被人听见定会吓得汗毛竖起,胆小的没准会吓尿裤子。
可是,不论是下狠手的石延还是稳坐泰山的澹暠嵃,看惯了战场上的生死和惨烈,看惯了江湖的厮杀和背义,他们早已静如止水。
“少说些废话能死得痛快点,若再啰嗦……哼哼,我不介意送你个千刀万剐的极刑。”石延拔出匕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去塞子,将白色粉末倒在那鲜血淋淋的伤口。
“啊——!”
崔福全又是惨烈的大喊,眯起唯一的眼睛仇恨的盯着石延。他大口喘着气,同时口中不断喷出鲜血点子浅在石延的青石长袍上。
“喂,你真够恶心的。”
石延嫌弃的拿着匕首转身走了,他准备出去换件袍子,回头对澹暠嵃说:“大哥,一会儿朱嘉和方坚要来,你动作快点。”
“嗯。”
澹暠嵃回以沉闷的轻音。熟知他脾气的石延没有再唠叨,因为老大不爽,正缺炮灰呢。
小小狭室里宁静得可怕,崔福全“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澹暠嵃不动声色的审视着他。
“澹少庄主,你杀了我吧。”没有牙齿,崔福全说话都漏风。幸好他嘴唇又肿又厚,吐字还算清晰。
澹暠嵃将手里的翠色玉佩丢到桌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玉与木的撞击声让崔福全的心停摆一下,他渐渐睁大唯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一抹翠色。
“看来你知道它是什么。”澹暠嵃拿起翠色玉佩,起身踱步来到崔福全面前,提着玉佩的络子让他能看得仔细。
崔福全紧张的吞咽口水,独眼盯着晃动的玉佩,恨不得将它看出个窟窿来。
“当年李万全就是拿这个东西骗你的?”
“对。那个老王八蛋,没想到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坑!”
崔福全愤恨的咬紧牙龈,独眼仍紧盯翠色玉佩。左右摇摆的玉佩仿佛将他带入记忆的盒子里,让他不断回想起那一幕一幕的往事。
“你恨他?”
“是,我恨他,恨不得他死。”
这是崔福全回答澹暠嵃的问题,也是他被抓进来“严刑拷打”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真话。
澹暠嵃提着玉佩的络子,玉佩像钟摆一样在崔福全的眼前有规律的晃动……慢慢的、慢慢的,玉佩的影像在崔福全的眼中渐渐模糊,他觉得眼皮沉重,大脑也变成混沌……
“澹少庄主,我这是怎么了?”
“你累了,睡吧。”
澹暠嵃低沉嗓音像一杯蒙汗酒,令崔福全感到全身无力,只想安安静静的睡觉,然后……然后就是睡觉,不想面对世上的纷扰。
“李万全对你说过什么?”
“杀幽州王,夺天下。”
崔福全轻声呢喃,似梦又似醒。
澹暠嵃摩挲着玉佩,问:“国相爷要你完成什么任务?”
“挟天子以令诸侯。”
“除了入梦,你还见过谁?”
“朱……二……太子。”
崔福全犹豫了两次,最终说出最符合的称谓。
“太子留给你什么指令?”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除了幽州王,还有谁?”
“小美人儿。”
此时,澹暠嵃已陷入沉默之中。他打了个响指,崔福全猛然惊醒,独眼迷蒙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
“你会蛊术?”崔福全记得,他的杀手团里有个人就会蛊术,而且在花田谷被杀了。没想到,澹暠嵃竟然也会蛊术,而且更加高明。
澹暠嵃将翠色玉佩藏到腰间的荷包里,他步步后退至椅子前,慢慢坐下。
“吱——呀——”
铁门打开,三个叠加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澹暠嵃闭上鹰眸,两只厚茧大手交叠于腹上。
“大哥,你怎么睡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
“太子,救……啊——!”
崔福全来不及将哀求的话说完,一把银光剑已直刺入他的胸膛,他甚至能感觉到跳动的心脏被一剑刺穿的钝闷声。他睁大唯一的眼睛,失望而愤怒的瞪着他投靠的“主子”,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大哥,此等恶徒留他何用。他不过是赫连国丞相的一只走狗,问不出什么的。”朱嘉示意他的两名护卫将崔福全拖出去。
“把他留下!”
澹暠嵃缓缓睁开眼睛,稳坐如钟,可凌厉气势让那两名护卫不敢不从,默默的放下崔福全的尸体,悄悄退出地牢。
充满血腥味的地牢里,铁墙倒映出兄弟二人的影子。一立,一坐;一心虚,一冷傲;一个年少轻狂,一个老成稳重;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寄情山野……
本是两个不相交的命运,却因猜忌而硬生生被交汇成一个整体;本是两个行走在不同方向的灵魂,却因为猜忌而硬生生被囚禁在一个监牢里……
澹暠嵃怅然叹息,他微仰头凝视站在三丈距离的弟弟,虽非亲兄弟,可他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大明国是朱家的,他无意争夺。
“嘉儿,你记得五年前我为什么离开京城,到沽北大营去当兵吗?”
“因为陈夫人。”
“呵,这理由仅是其中之一。”澹暠嵃自嘲苦笑,他审视面前气势不足的弟弟,幽幽开口:“五年前,朝中已有人谏言父亲立储,甚至将我推至风口浪尖。声称我非皇族血脉,不如贬为庶人,赐良田房产以享后世。将二皇子赐封皇长子,立为储君。”
朱嘉双眸黯然,反驳:“父亲和母亲皆不肯贬庶,父亲一怒之下杖责那谏臣,令满朝议论纷纷。”
“你知道父亲为何杖责那位忠心耿耿的谏臣吗?”澹暠嵃薄唇微微翘起,看向少年的墨漆眸子却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像两潭湖水。
朱嘉拧眉,摇头,“我不知道。”
“明为杖责大臣,实为杖责你。若没有你暗中鼓动,那大臣怎会有胆子明知内情之下还在早朝时奏请贬长立储之事?”
澹暠嵃站起来,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那块翠色玉佩,“属于你的东西,别人抢不走;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夺也夺不来。这玉佩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别再随便送人。小声收着,万一被母亲知道你送给一个无用之人,她可是会闹的。”
朱嘉拿过翠色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看着澹暠嵃面无表情的错身而过,大步走向地牢门口。
“大哥,你……果真要隐居在这里吗?”
“如果我要你的皇位,你会给吗?”
两个问题,彼此都知道的答案却偏要说出口。得到的结局,是割断兄弟之情,是不复往日的美好回忆,是未来许多年的悔恨。
铁门“吱呀”声响动,那个曾经背着他跑遍皇宫各个角落的兄长被他深深伤害,而他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鄙卑。
石延倚在地牢的门口,看到失魂落魄的朱嘉,他幸灾乐祸又恨铁不成钢的抱怨:“早就告诉过你别过分,你偏不听话。即便大哥手里有赫连国的玉玺和凤佩又能怎样,他要想当皇帝也是赫连国的皇帝,又不是大明国的,你怕什么?”
“他太强!强得让我夜不能寐。”
石延冷嗤,“嘉弟,你自认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你小瞧我!”朱嘉恼火。
“对,就是小瞧你。”石延转身便走,懒得再与鄙卑的人多废唇舌。反正他以后会带着石雪茜游走江湖,或者年纪大了就跑来花田湾定居。
朱嘉看着石延翩然而去的背影,气得攥紧拳头。一道人影立在他的身边,他问:“方坚,你也觉得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吗?”
“一个是非不分又不懂得权衡之术的人,能守得住江湖、罩得住天下,当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吗?”
清柔的嗓音灌入耳中,朱嘉惊愕回头,对上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