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食肆门口短暂的热闹被店小二的一声怒吼给平息了。那一对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被店小二从后院领上三楼的雅间——梅阁。
桌上已经摆好食肆的招牌菜,澹暠嵃坐在首位,两边分别做着姚青禾和澹玿。
“主人,属下入梦。”雕镂花纹的门外是妆容精致的女子,她身后站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
“进来。”
雅间里传来沉冷的声音,入梦缓舒气,亲自推开雕镂花纹的门,率先走进雅间的外室。
烟云纱的帘子安静的垂落地面,像一位衿持害羞的少女。窗外照进来的午后阳光衬得红玛瑙眉帘更加晶莹艳丽,散发暖暖的光。
入梦从进门后一直垂着眼皮,即便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她却不曾偷看一眼烟云纱帘之内的男人。
当初她被安排假扮澹大壮,代替外出办事的澹暠嵃来保护姚青禾的安全。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所以才会把埋藏多年的心事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并且被澹暠嵃惩罚,回到炼狱般的暗阁重新接受磨练。
在暗阁,她在身心受到十八层地狱的重新洗礼之后,终于明白她埋藏内心的爱恋根本是对权势的贪婪。因为她想过不同的生活,想将她妒恨的人们踩在脚底下,所以她才会固执的爱上主人。不,确切的说,她爱上了主人的权势,还有他的俊朗外表。
看清自己的心,就能勇于面对现实。正如现在,入梦能淡定从容的站在外间,等待内间里主人的发问。
内间里,澹暠嵃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放到小娇妻的碟子里,又夹了一棵炒青菜放到澹小妹的碟子里。
“大哥,你很过分耶!你给自己媳妇夹肉丸子,为什么把我当成兔子一样喂青草?”澹玿怒了,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敲打打来表达内心的愤怒。
澹暠嵃淡然的冷瞥她,沉着开口:“你太胖了,该减减肥。后年及笄便要寻婆家,到时候你胖成球,连瞎眼的男人都不肯娶回家的。”
噗!相公,你的嘴巴辣么毒,你不怕被京城的父母亲杀过来胖揍你吗?
姚青禾咬唇努力憋住笑,眼角余光不经间瞟了外间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她含笑的大眼睛瞬间放大,拿着筷子的手忽然松开,筷子叮铛落在桌上。
“张六叔?胖婶儿?怎么会是你们?”
姚青禾激动的掀开帘子跑出来,直接越过入梦,一把抓住胖婶儿的手,“胖婶儿,真的是你?”
胖婶儿全身颤抖的慢慢跪下去,干瘦的身子已经与“胖婶儿”这个称呼相配。她苍老黝黑的脸上有大大小小数道疤痕,仰头乞求的望着姚青禾,颤抖的唇发出强力压抑的呜咽声。
“胖婶儿,你快起来。”姚青禾扶起几乎站不起来的妇人,比起半年前在澹家堡子时朝夕相处的,乐观又爱八卦的中年胖女人,此时的她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
“大壮媳妇,大壮,我们终于找到你们啦。”张六叔哭得像个孩子,破补丁的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留下脏污的泪痕。
虽然刚才店小二领他们走后院的时候,好心的让他们洗了脸,才让他们来到三楼雅间的。可身上的衣服却脏兮兮的,稍稍抬手就有尘埃飞出来。
姚青禾看着实在不忍心,回头问沉默不语的入梦,“有干净的旧衣服吗?给他们换上,再过来说话。”
“少夫人,我立即领他们去沐浴更衣。”入梦垂睑福了礼,面对中年男女时才抬起眼帘,“请二位随我来吧。”
“这……不好吧。”张六犹豫的看向姚青禾。
“张六叔,胖婶儿,跟她去吧。这铺子是我相公的,你们不必担心。先去沐浴换身衣裳,回头咱们再说话。”
“是,多谢了。”张六和胖婶儿随着入梦离开。隔着雕镂花纹的门也能听到外面走廊里的议论声。
姚青禾回到内间里,神情纠结的坐回椅子里,桌上的美味珍馐也引不起她的食欲。
“相公,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澹家堡子出事了。”姚青禾情绪低落的看着自己绞动的手指,这本是很无聊的又麻乱的动作,让澹暠嵃看得心疼。
他站起来揽着她倚在自己身上,姚青禾也乖巧的头靠在他的肚子上。他有结实漂亮的腹肌,她的头靠上去也能感受到硬硬的质感。
对桌的澹小妹一脸担忧的看着嫂嫂。说实话,以前陈夫人给她灌输的那些坏印象在后来与姚青禾真实相处之后,才知道陈夫人的心眼有多坏。虽然陈夫人是大哥和她的奶娘,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家人被外人伤害。
母亲懂得一些心理情绪的知识,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一些。嫂嫂现在绞动手指的动作正是情绪纠结和烦躁的表现。
“相公,曾经和我们来往密切的人会不会都像张六叔和胖婶儿一样……”姚青禾没有说下去,她从男人的眼中察觉出一丝肯定。
“是。”澹暠嵃并不隐瞒,抚摸她白皙的脸蛋,他语气平淡的提醒:“还记得我们离开村口大门楼之前,我交给张六和澹春明的锦囊吗?”
姚青禾仔细一想,对,那时他还假扮澹大壮呢,但是却留了两个锦囊给二人。
“相公,你写了什么?”
“如果遭遇迫害,从村西的塘子悄悄离开,然后拿着锦囊到秀山澹府去找霍大管家。”澹暠嵃剑眉微皱,想不清楚明明给了锦囊,为何张六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姚青禾张张嘴,却听到外间的雕镂花门被推开,入梦重新领着收拾干净的张六和胖婶儿进来。
“少庄主,少夫人,入梦有事要办,先告退了。”
“去吧。”烟云纱帘掀起,澹暠嵃单手背后走出来,后面跟着姚青禾和澹玿。
“大……”壮?
张六张开嘴,惊讶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这人不是傻大壮啊?那他怎么会是姚青禾的夫君?
“张六叔,我们又见面了。”
咦?这声音,好熟悉。正是傻大壮变聪明之后的声音啊。
张六和胖婶儿不可思议的对视一眼,又都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
“你是谁?”
澹暠嵃微微一笑,“这个先不谈。咱们先回家吧。”
“回家?”张六颓丧的自嘲一笑,“我们哪里还有家啊。澹家堡子早已变得物是人非,变成崔福全和澹桂英的私产。”
“什么?整个村子都变成他们的私产,那村民呢?”姚青禾不敢相信崔福全和澹桂英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村民?”胖婶儿冷笑,“顺者活,逆者死。但凡和你家有往来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留在村子里的人已经变成他们的奴隶。”
“原来如此。”姚青禾点点头,颇为同情那些被逼离开村子重新流浪的村民们。
胖婶儿还要发发怨气,被澹暠嵃一个眼神制止。
“娘子,此地并非一个说话的好地方。不如先回家去吧。”澹暠嵃牵起小娇妻的小手,回头叫上澹小妹子。
张六和胖婶儿犹豫了下,默默的跟着他们离开。
—— —— ——
柳宅。
早有暗卫回来通知大管家胡杨,胡杨又将此事告诉澹木石和刘氏。当马车停在青石阶前,刘氏已激动的步下台阶,恰巧看见被姚青禾扶下马车的胖婶儿。
“刘嫂子。”
“狗子娘。”
昔日互相照拂多年的老邻居、老姐们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就像是劫后余生的庆祝,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连隔着八条街的醉花镇街市闲逛的人们都吓得胆颤。
姚青禾和澹玿都是双手捂住耳朵的无奈小表情。哎玛,大娘们这鬼哭狼嚎的哇哇声估计能把十里八乡的兽崽子们给吓跑。
“好啦,别哭了。站在人家大门口嚎个没完,你们也不嫌丢人。”张六适时提醒抱头痛哭的两个女人,他也激动的擦擦泪水。
能活着看见老乡亲,张六也挺高兴的,可是他没有忘记现在身处何地。瞧一眼深宅大院的高高门庭,门楣上悬挂着金漆“柳宅”的大字,他一个没低贱的平头百姓,哪敢在富贵人家门前撒野。
胖婶儿和刘氏止住哭声,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
姚青禾放下手,看看澹暠嵃。这个时候,当然是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来出面说话啦。
会意小娇妻的眼神暗示,澹暠嵃走上前,“先进府中用些饭菜吧。我们在外面也没有吃好。”
“好。”澹木石点点头,招呼张六一起进去。
刘氏也拉着胖婶儿的手要走,胖婶儿却唤了声:“老头子,咱们……”
张六瞪了眼胖婶儿,扭回头跟着澹木石进到府里。
“狗子娘,你怎么了?你怎么管张六兄弟叫老头子?”刘氏疑惑不解,拉着胖婶儿进了府里。
后面,澹暠嵃和姚青禾,以及澹玿也跟着进去。
大管家胡杨早已备好一桌丰盛的饭菜,设在柳宅最大的一处花厅。这里原本是用来过年聚宴,欣赏歌舞、堂会等等的地方。
澹暠嵃身为家主,与姚青禾坐在首位。澹玿也是家中的主人,坐在姚青禾的身边。对面依次是澹木石,张六,刘氏,胖婶儿,以及澹桂芹和小桂芬。
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张六和胖婶儿有着满肚子的话憋在心里,现在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人唉声叹气,一人默默垂泪。
澹暠嵃看看姚青禾,小夫妻之间的默契仅一眼便知道对方的想法。
姚青禾拿起酒壶亲自给澹木石,张六,刘氏和胖婶儿斟满酒杯,含笑如春风暖心,说:“张六叔,胖婶儿,来,我代爹娘和相公先敬二老一杯酒,喝干酒,咱们再慢慢聊。有什么难事尽管说出来,相公和我定会想办法尽力帮助你们的。”
张六尴尬的扯动嘴角,满面愁苦的盯着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仰头喝尽,“好酒!”
胖婶儿也喝了酒,已是泪流满面。
姚青禾看看二人,关切的问:“张六叔,胖婶儿,相公当初不是留给你们两个锦囊吗?你们怎么没有去投奔秀山澹家,反而在醉花镇当乞丐?”
提到锦囊,提到乞丐,张六和胖婶儿再也无法故作坚强,二人悲从中来,竟然没个形象的放声大哭。
张六提袖试泪,说:“那锦囊被崔福全的人抢去,崔福全看到锦囊里纸条上写的秀山澹家和村西门逃走的字,崔福全派人堵了村西的大门。”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秀山澹家,所以把我们往死里逼。我那婆娘被崔福全给……给糟蹋了。她趁着我出去找儿子的时候拿绳子吊死了,连句话也没留下。”
张六双手捂着脸悲伤的哭泣,仿佛憋在心底的话全部都发泄出来。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胖婶儿撕心裂肺的拍桌子大哭,恨恨的哭骂道:“崔福全和澹桂英那杀千刀的混账,真真是黑了心肠的啊!”
听到二人的名字,澹木石和刘氏的心咯噔一下,险些从凳子上摔坐在地。
“狗子娘,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都是你们生得好女儿,真真是害苦了全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