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哥哥过去的故事,原来你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事,真的很不容易,”陆菲又说道,“两次的选择是对是错,我不知道。要是换成我的话,应该不会觉得为难。”
“哎?”她的话出乎意料。
她嘻嘻笑着:“因为是我的话,肯定早就死在那种地方了,也就用不着选择啦。”
平时不怎么懂得开玩笑的她在努力尝试说笑话,是为了让自己没有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心知肚明:“嗯……然后呢?”
“哥哥会觉得为难,是因为你是个守信用,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同时又很讲原则的人。原则好像不太对,或者说,底线?守则?自己的信条?道德观?”她咬着手指头,抬眼看着天花板,一副凝神苦思的模样,“对不起啊,我语文太差劲,作文尤其糟糕,要是换成陶盈的话,一定能说得比我更清楚。”
“人各有所长嘛。”
她打了个哈哈:“该怎么说呢?这种事情,我听陶盈的爸爸说起过。我到她家去玩的时候,有时她爸爸也在家,要是大家都有空又有心情,他会给我们上上课。不是学校里老师那样,陶爸爸讲得很有趣,没有大道理,哪怕讲古文也没有难懂的词,总是让人很简单就能记在心里,听着也不会想要睡觉。”
“是个好爸爸,难怪能教出那种女儿,鸭梨的运气不坏啊。当然,”刘弈的手不规矩了一下,“比我还是略有不如的。鸭梨的爸爸是怎么说的呢?”
她笑着试图躲闪,却反而坐得离他更近:“我想一想……嗯,是个简单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她像是在读童话故事似地起头,“发生了饥荒,老百姓吃不饱饭。当时的国王,呃,应该是皇帝下令所有人都不许吃肉,因为动物产出一份肉,消耗的粮食就要十份。”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何不食肉糜’那个家伙呢。”
“不是不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皇帝的命令下达以后,有个大臣的小宝宝正好满月,”她脸突然红了一红,“按规矩要请大家吃饭。但是吃饭的时候没有肉的话,未免太不像样。他于是只叫了亲朋好友,还有几个关系好的大臣,偷偷在家里摆下宴席。可是没想到其中有个大臣,吃饭的时候偷偷藏下一块肉饼,第二天就去找皇帝告状。他对皇帝说,您才下的禁令,那个大臣非但不遵守,还敢带头违反,这样的做法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实在是罪大恶极。皇帝看到肉饼,就让人把请客的大臣找来。”
“这下怕是要糟糕了,违反禁令,还有物证。”刘弈顺口应道。只是这个故事和我的情况哪里相似?他一头雾水。
“请客的大臣来到皇帝面前,很紧张,很……对了,惶恐,是这个词,”陆菲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就说我语文很差。大臣会惶恐也是很自然的,皇帝是想杀谁就可以杀谁,不需要经过审判的。而且有肉饼在,想抵赖也没有办法。于是他看到皇帝拿起肉饼,对他说:我下令禁止大家吃肉,你家的小宝宝刚刚满月,可以破例。只是下次请客的时候,要先认清楚请的是什么人啊。”
用她的语言说出来,实在有点滑稽,可刘弈没笑。“陶盈的爸爸,”他问,“有说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吗?”
“没有。陶爸爸说,他不是语文老师,不给我们做阅读理解。所谓故事的道理要自己去理解,甚至有没有道理也要自己去判断。他只不过问了我们个问题,皇帝明明下令禁止,却又说可以破例,皇帝这样的出尔反尔会影响她的威望吗?”
确实是个好爸爸,刘弈陷入沉思。
陆菲还没有说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不,应该说也是个小问题,连故事都算不上,叔叔曾经拿来问过杨磊哥哥。”
“什么问题?”比起知道问题内容,他更好奇陶盈的父亲是在什么场合和背景下问鸭梨的。
“你们都是很守信用的人,对吧?那么好,假如有一天,你的一个好朋友,比方说就是杨磊哥哥给了你一个包裹,说让你替他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交给某个人。以你们的交情,哥哥肯定是答应他一定会办到,对不对?”
刘弈想也没想:“当然。比送包裹更麻烦更危险的事也会答应。”
“那好!可是拿起包裹的时候哥哥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坏了。”
“看清楚里面是什么,然后赔偿。”
“不是这个意思啦,”她伸出一只手,像是给狗狗顺毛一样挠挠他的后脑,“包裹摔开以后,你发现里面是一大包的毒品,全是******四号。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依然是想都没想:“立刻报案,然后找到接头的人,逮住。下来再去把鸭梨找出来,先揍他一顿再说……呃打不过他,这步略过……反正不管怎样,得把他抓起来。”
“可他是杨磊哦。一大包******,是要枪毙的。”
“那也没办法,毒品的事情完全不存在通融的余地。会替别人运送毒品的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会这么干。我们支队不止一次和毒贩打过交道,他们是世上最恶劣最卑鄙最狠毒的一群人,没什么好犹豫的,”说完,刘弈吐出一口气,“鸭梨那小子是怎么回答的?”
“你们俩的回答一模一样呀。只有一点点区别,杨磊哥哥说要狠狠揍你一顿,然后才抓你。”
“没错,我就知道,”刘弈不禁莞尔,“一听就是他会说出来的话。这个问题上,不管你问我们队里哪个人,答案都是一样的。”
“这样啊。好,我的故事讲完了,问题也问完了。对哥哥有帮助吗?”她扑闪着眼睛看着刘弈,等着他的回答。
当然有,至少心情舒畅了不少。正想如此告诉她,刘弈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行为准则,或者其他种种类似的条条框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信守的承诺、皇帝的禁令、挚友的托付,一样需要视情况而定。
连陆菲都明白的道理,居然从叙利亚起一直纠结到现在。不愿意对无辜的小女孩开枪,想补偿自己伤害过的男孩,不过是种逃避。一直想当个所谓的好人,自己确实两次都做出了符合大多数人道德观念的抉择,可最终却都制造了深重的灾难。
无论对于游击队还是特勤支队,这样的“好人”都只会带来麻烦。不希望迷失自己,不希望是个只会机械地扣动扳机,不希望成为一台杀戮机器,没想到最后反而背道而驰,陷入迷惘。
刘弈,你实在笨得要死,他毫不留情地痛骂自己。只为了想当个好人、想保持所谓“人性”这种念头,便束缚了手脚。我从事的行当,普通的道德准则根本毫无意义,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定,这是唯一的评价标准。
他望向陆菲。不需要言语,他知道她已经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