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部长与三人的会面很快结束。眼下到处乱成一团,他忙得分身乏术,能亲自向刘弈面授机宜已属难能可贵。
刘弈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秦石武他们俩以为他是因为肩上的担子沉重,因而显得紧张,向来敏锐的夫妻俩这回只猜对了一半。
从组队开始到最后的行动均由他全权负责,确实是相当重大的责任,要说一点感受不到压力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纠结。桑南岛,南越,圭亚那,普里皮亚季,加入黎明前后的历次任务在脑中飞快地过了遍。
与冈格尼尔作战绝非儿戏,每一次,身边的同伴都付出了血的代价。在英法两国的核弹被劫,对手下一步动向不明的情况下,黎明选择把任务交给他,无疑是信任与看重的最好证明。
可我实在对不起这种信任,在心底里他只想抓狂,表面上却还得装着风平浪静以免引起怀疑,这份煎熬无人可以倾诉,滋味着实不好受。
冈格尼尔的力量因为我而更加强大,刘弈隐隐觉得,就连这次的事件,也和自己一时的轻信脱不了干系。天文台似的建筑越想越是可疑,娜塔莎曾说过,如果想充分发挥那种装置的设计指标,人类现有的材料根本不可能做到。
可他们拥有了陆菲的基因,原先不可能的事情就成为了可能——感应增幅系统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奥德里奇部长的话犹如鸣钟在耳畔敲响,这些装置是在一个月之内集体启动的,那正是陆程来访前后,时间上也吻合。
部长的判断没错,刘弈比秦石武或者娜塔莎更加确信。
至于冈格尼尔在军事上的大获成功,他反倒不怎么在意。就算没有感应增幅系统,以他们的手段,对付英法两国的防卫力量,不过是多花些力气少花些力气的区别,结果仍旧是一样。
你是个傻瓜,他对自己说。马上就要带着同伴们投入到原本可以避免的战斗中,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那些朋友们的名字历历在目——安杜尼、姆布拉、费萨尔、阿迪莱、贾萨尼、法芙妮……你已经害死了很多人,现在又要害死更多人,因为完全相同的理由,简直和两滴水一样没有区别。
可是,就和面对不知名的小女孩时一样,我真能坐视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一条腿的小男孩吗?他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少了一条腿是个莫大的打击,也许从此人生将一片灰暗。诚然,一个男孩的人生与数十上百人的鲜血,还有更多人的命运无法相提并论,但涉及到人,从来没法简单地通过数字来计算。
若是一切可以从头来过,他自然会更加刻苦地磨砺技艺,让那一枪可以命中军阀而不伤到小女孩。可假如再一次面对离开研究院的运输车,他知道自己在同样的条件下仍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怎么办?
一双手突然打上肩膀,轻柔,同时蕴含着力量。刘弈吓了一跳,是陆菲,沉思中的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她是何时进房间,又何时在身边坐下的。
女孩的双眼里关切再明显不过:“怎么啦,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知道了,又有任务要出远门。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现在我不会那么简单上当,也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小娜给了我防身的东西。”
和娜塔莎一样,她也只猜对了一半的原因。一个念头闪过,刘弈再度暗骂自己愚不可及。无人可以倾诉?不,陆菲是最好的对象。
他抿了抿嘴唇,即使是面对陆菲,要把这种事情说出口依然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才起了个头,他就说不下去,汗水从额头沁了出来。比任何经历过的战斗都更困难,他终于发现诚实地直面自己是如此艰巨的一件事。
“真的没关系,”陆菲有所察觉,“不管多难决定的事情,都说给我听好了。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不会只顾着自己,硬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的模样感染了他。是啊,跟她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把她搂入怀中,轻轻地抱住:“和任务无关,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呢?”陆菲顿时乖乖坐好,“关于哥哥的过去吗?”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很单纯,可一点也不笨。刘弈清了清嗓子,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把令他如此纠结的原因详细说给她听。他说得很慢很慢,两次事件的细节,无论是否有关都尽可能地回忆并且详尽描述,努力还原自己各个时刻的感受。
从游击队的同伴们开始,直到与陆程的会面为止,前后花了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能讲,话多是狙击手的大忌,这个行当一向沉默是金。
陆菲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始终安静地听着。说不发一言并不完全准确,她的神情,她的目光,无时不刻清楚地表露着她内心的想法。时而好奇,时而惊讶,时而困惑,听到暴行与阴谋时愤怒,听到流血与离别时悲伤,听到欢聚与胜利时微笑。随着他的话语,她的身上仿佛光芒四射,使得他越说越有信心。刘弈知道她对自己很重要,却不曾料到会重要到这个地步,当漫长的回忆终结,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好受了很多。
原来经常听到的、找个树洞的说法是真的,仅仅说出来,感受就完全不同。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润喉,然后凝视着陆菲,充满期待。
这次,她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原来你见过小黑啊,而且,”她咬了咬嘴唇,“我能恢复也是他的缘故……”
“对不起,不该向你隐瞒的。生气吗?你一定怪我吧?”
“道歉?生气?责怪?才没有,”陆菲的眼睛微微瞪大,每次感到惊讶时她大抵如此,“我很高兴啊。因为,过去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小黑的消息,现在知道他原来还是关心我这个姐姐的,真的很高兴。”
刘弈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较轻的那一块:“是吗?那就好。听完我的故事,你觉得……”
陆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截断了他的话。今天刘弈觉得她分外聪明,不过更可能是今天的自己太过迟钝。“哥哥是要问我,对你的看法会不会改变?会不会觉得你是个不可靠的人?”她望过来的眼神无比认真,“那么我先说看法好了。没有,哥哥始终是哥哥,在我心里一点也没变过。”
他又一次抱住了她。能有她在身边,太好了,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