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弈并不是唯一无法安睡的人。
寒意突如起来,刺激得全身直哆嗦,简直像是掉进了冬天的河水中。接着,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投来一束光,将漆黑的视野照亮,陆菲缓缓睁开眼睛。水在顺着发梢滴落,她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昏迷前的姿势,蜷缩着趴在地上。咚的一声,一只水桶被人随意丢在她面前,骨碌碌地滚动着,桶里剩下的水洒得满地都是。
身子一阵抽搐,她闷哼了声,意识随之恢复。清醒的同时,各种各样的感觉也跟着一起回到身上。像要裂开的脑袋,渴到冒烟的喉咙,炙烤过后焦黑的皮肉,鞭打留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撕破的水泡,还在流血的、溃烂的手指头,不停发出哀鸣的脚腕、膝盖与肩膀关节——此时此刻,感觉几乎只有痛苦一种而已,算不上多种多样。
灯光还是苍白,凄惨,冰冷,四下里一团黑暗,看不到任何出路。这大概就是绝望吧,不过,陆菲呀陆菲,她对自己说,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光是选择不意味着什么,能坚持沿着路走到底,哪怕沿途全是荆棘,才算了不起哦。
只是这坚持的代价有点大,她还有心思自嘲,刚想翘起嘴角,全身各处的伤口一齐作痛,令她的面容扭曲。
脑袋吃力地抬起一点,她分辨出孟欣怡的身影,还有几个壮硕的男子,无疑还是那几个人。我昏过去多久了?他们又要开始了吗?陆菲舔舔嘴角,舌尖沾上一滴水珠。要是能再来一滴就好了,她将目光投向水桶。那么多的水就这样白白浪费掉,她为之心痛不已。实在太渴,要不是有别人在,她会爬过去把头埋进桶里把剩下的一点喝光。
这可真不公平,她不禁有点儿不忿。他们好轻松,好舒服,随时可以休息,食物和水都不缺。尤其是小孟,肯定还觉得很有趣,很开心。而我却得苦苦忍受,在没完没了的折磨下死去活来,连一口水都是奢望。
陆菲对自己从没有过高的估计,她很清楚,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总有无法忍耐的时候。是身体先垮掉,还是精神先崩溃?她想不到第三个结局。
这果然就是绝望吧?
于是对雷冰也跟着有点儿腹诽。姐姐呀姐姐,你要是说到有危险时没提起刘弈哥哥,我早就顾不上我们的约定,把什么都告诉小孟了。高大而帅气的身影在眼前闪过,也罢,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您这么晚还起床,真是对不起,”孟欣怡在和某个人说话,“早知道就不打搅您了。现在……啊,两点钟才刚过。”
半夜两点吗?他们可真有兴致。
“即便你不来告诉我,他们也会汇报的。挺意外的不是吗,四个老手加上你,”是当时开车的、自称同伴都称他为老师的男人,陆菲记得这个声音,“五六个钟头没能让她开口。格莱普尼尔……哼,真是个会找麻烦的家伙。”
格莱普尼尔,他在说卡杜达·海文先生,陆菲记得那个喝酒像喝水、人很温柔、说说话就会哭的年轻人。
头顶惨白的光被遮去,视野为之一暗,那个男人走到近前,皮鞋的鞋尖离陆菲的额头只有几公分。皮鞋擦得很仔细,可谓是纤尘不染,又精心上过油,时常为刘弈擦鞋的她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个男人是谁给他擦鞋?小孟吗?
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提起来——这大概是自进到这间屋子以后得到的最温柔对待。
身子在旁人手臂的支撑下竖直,麻木的双脚完全没有知觉,一阵深深的眩晕袭上脑袋,她险些又晕过去。视野明暗交替了几次,在又一次栽倒前脑袋被人托住,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
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我还可以在绒地毯上旋转翻滚,腾挪跳跃,如今却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
稍稍平静之后,她注意到咫尺之遥有个人正专注看着自己。是昨天的那个人,个子不高,头发很短,皮肤有些黝黑,嘴角总是翘成玩世不恭的弧度。他说他姓什么了吗?陆菲只记得他自我介绍和刘弈一样是中队长,绰号是老师。
“你好,”那个男人开口了,“你很勇敢啊,小姑娘。”
用舌头润了润开裂的嘴唇,陆菲道出心中的疑惑:“你……是刘弈哥哥的朋友吗?”
“不是,我说了,你可以用‘老师’来称呼我,”对方替她撩开额前垂下的乱发,“但我是孟欣怡的朋友。其实本来,无论从效率还是从结果上,她的做法都不是最佳的,这么粗暴的手段早就落后于时代了。但是她很出色地欺骗了你,让木马得以进入特洛伊城,所以我按照约定把你先交给她。而且,”他回头望了眼,“欣怡是个相当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啊。”
孟欣怡垂头,缩着肩膀,如同怀羞的少女:“对不起,我把您的事情办砸了。”
“哪儿的话。办砸?当然没有,只是你以前同学的勇气出人意料,并不是你的错。同样的方法不要说是学生,就是成年人,百分之九十九也该说出来了,他们四位都是老手哪。你们辛苦了。”
四个戴墨镜的男人一齐颔首,感谢他关心的话语。
我是那百分之一吗?“木马……特洛伊……是指什么?对了,我和……”雷冰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你们怎么知道有人把东西交给我的?”提问的同时,她把身体重量全放在撑住她的男人们那粗壮的臂膀上。她预感到自己片刻后又要面对下一轮的折磨,或迟或早,反正逃不掉的,所以能休息一秒是一秒,。
没有片刻的迟疑,老师答道:“照片。”
“啊,您为什么要告诉她?”孟欣怡嚷道。
“反正她很快会告诉我们答案,那之前该让她明白,我不喜欢让人在稀里糊涂中留下遗憾,”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送到陆菲眼前,“这是她给你的,还记得吧?即便不带钱包也要随身带着这张照片,你对父亲和弟弟的感情令人感动,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时时刻刻知道你身边发生的一切。”
是爸爸、小黑和自己的合影,那天孟欣怡交给自己的东西。她还是不明白:“可这照片……又怎样了?”
“我们的技术,已经可以把窃听设备做到纸片一样薄,再打印上照片,特殊的涂料掩盖掉电磁线路产生的各种信号。事情的难点在于如何把东西交到你的手上,并且让你始终带在身边——这个点子的来源是欣怡,她告诉我如果有张与你弟弟的合影,你会毫不犹豫地收下,而且一直带在身上。”
原来如此,直到此刻陆菲才明白那天为何小孟会接近自己。什么善意和友好统统是假的,她要做的不过是把照片——也就是窃听器送到自己身上。这就是所谓被人卖了还要帮忙数钱吧,你这大白痴,陆菲痛恨自己的天真,你非但收下照片,还傻乎乎的很开心,以为交到好运。白痴!如此明显的陷阱都会朝里钻,她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