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娜塔莎所预料的,刘弈和陆菲风尘仆仆回到他在支队的宿舍,草草吃过晚饭便上床休息。旁人看来,他们刚旅行归来,两人依然是一副如胶似漆的粘糊模样,但那种因他而起的隔阂始终存在,没有消失的迹象。她在担心我,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躺到床上时陆菲曾流露出期待的神情,看到那副任君采撷的温顺姿态,他不是没有心动。她即使这般模样,也依然只是显得可爱,没有任何性感与魅惑的感觉。这种情况下应该好好疼爱她一番才对,可最终,他硬生生选择了装作没有看到。
我没能救出菲利希亚,实际上就是陆菲也仅仅是因为运气才能回到身边,上次也是,再上次也是,每次都是运气。恰好有人帮我,或者偶然命中的一枪,无论菲利希亚还是陆菲,我口口声声说能救出她们,她们事实上也是如此深信不疑的。
可事实上呢?我没能做到。大话说久了,自己也以为那是真的,以为身经百战,无所不能,在面对敌人时其实连认真都算不上。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难以入眠。陆菲面向他侧卧在一旁,胸脯随着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好像睡得很熟。若往常,他根本没法在这无暇的睡脸和惹人怜爱的睡姿前挪开视线,可今天,他草草一瞥就转过了脑袋。
不行,枉她如此信任我,我根本没脸见她。也许太迟了,他突然陷入恐慌,陆菲已经无法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冈格尼尔对她的基因垂涎三尺,不可能简单就放弃,而徐天教授他们的研究也少不了她的存在。
是我让她用AL进行训练的,否则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便不能上最好的中学,每天要为生计发愁,也好过活在危险中。是我的错,刘弈只剩自责的份。
明明极度疲倦,却就是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浑浑噩噩中醒来,时间还不到六点。本想着不要吵醒陆菲,可还没下床,女孩突然惊醒。
她抹了抹眼角,然后便和往常一样道早安,笑得非常努力。明白她的心思,愧疚更甚。她是个好孩子,毫无疑问的。可继续和我在一起,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保证,又哪来幸福和未来可言?也许已经太迟了,许多人盯上了她,想到这点刘弈只觉得心烦意乱。可要是就此放弃她,分手,告别,对她不啻是在心头捅一刀。在精神上她无比依赖我,怎么忍心这样做?
许久没住过宿舍,到处积满灰尘,整个上午都在打扫中度过。陆菲是主力,他起初还一起干,但很快发现什么忙都帮不上,反倒经常拖她后腿。
“哥哥喝杯红茶吧,我一个人很快就可以做完的。”她说着给他泡好了茶,亚曼的早餐茶,他最喜欢的品种。
于是演变成他悠闲地坐着喝茶,陆菲独自干得汗流浃背。在宿舍里,她穿得很随便,无袖衫再加运动短裤,身段一览无遗。刘弈看得到她四肢上的伤痕,那是在桑南岛攀登留下的痕迹,至今尚未褪去,这次又在脚上新添了许多伤口。
心骤然紧缩。我不值得你如此对待,他想告诉她,可实在没办法开口,因为这么说的话,和“离开我,去找更好的人吧”是一个意思。
午饭再让她做就太过分了。谁也没心思到外面去,他打电话给“八加八”,送了些吃的过来。麻团亲自送货上门,开饭店的见多识广,他们的异样逃不过他的眼睛。把吃的放下时,麻团有个明显的疑惑表示。这两人不像是吵过架,也不像在闹别扭,硬要说的话,倒像是丈夫出轨被发现。接着她又看到陆菲手脚上的伤口,大为诧异:“这个?刘队,可以问个问题不?”
“问。”
“我没别的意思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小菲好歹给我打过工,我关心她是应该的。您呢,能不能稍微爱惜她点?小菲毕竟还是个孩子,身子吃不消,有些太重口的法子,您想想就好,别再对她用了吧。”
嘴里红茶扑哧喷在了陆菲刚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他咳嗽连连,冲着麻团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变态吗?”
“没有那回事啦,”女孩也满面通红地解释,“哥哥对我很好,不会对我那么做的。这些是,出去旅行的时候我们一起玩攀岩,没有准备好护具,不小心弄伤的。”
麻团托腮作沉思状:“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回事?”
陆菲低下头去,偷眼望向刘弈,以眼神求助。
她当然知道。虽然只有那么一两次,而且还是她主动提出的(提出时的脸红程度,和现在相比强了十倍有余,刘弈对红到滴血的认识就是那时产生的),他们确实尝试过某些口味不太一样的方式。这种话题一个女孩子当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清了清嗓子,他捏着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今天难道店里不忙?”
“哪能啊,天天都忙得要死,”麻团注意到刘弈面色不善,但他不肯就此放弃打探,“那个,您,真的对她……”
“再啰嗦我要不给钱了。”
麻团搓着手兴奋不已:“只要您肯说实话,最好再谈谈感受,添点细节,别说一顿饭不收钱,这个月我都好吃好喝地供着您……哎今天已经二十七号了?”
刘弈没好气地掏出钱包付账:“你想多了。”
“真不能再商量商量?”
“拿了钱快走!”
接过刘弈手中百元大钞——虽然按如今物价,“大”无从谈起——麻团悻悻地拿出手机转账给他找零,最近用纸币的人越来越稀罕,开饭店的手里也没有零钱。临走的时候,他把刘弈扯到门外,压低声音不让陆菲听到:“刘队,我这人没啥文化,别怪我刚才说话下流。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多少痴长你们几岁,见的人也多些。小菲是个好孩子,抓住了就别放手。话不多说了,慢用。”
根本谈不上多少交情的饭店小老板都知道她很好,在用自己的法子表达着关心。肥硕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刘弈心情并未好转,甚至还更加恶劣了。我也知道她很好,这没有用,抓紧只会带来更多伤害。
整顿午饭他闷闷不乐,陆菲试着逗他开心,提议找个地方去看夕阳,或者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喝酒,都被随口敷衍过去。没兴趣,太累,不想去,他冷淡得胜过冰块。几次下来,女孩也不再说话,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要凝滞。
好容易吃完,陆菲默默地起身收拾餐桌,盘子和碗筷需要送回麻团的店里去。小小的一张桌子她擦了好几遍,最后终于咬着嘴唇,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放下手里的活,搂住刘弈说道:“那个,我知道发生了些事情,哥哥心情很不好。如果需要我做什么的话,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推开她:“不,这……和你没有关系。”
女孩的神情有刹那的黯淡:“不会啦。哥哥的事,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
她在微笑,刘弈眼中,她和菲利希亚的形象再一次重叠。上校的动力甲仿佛梦魇,他额上青筋暴起,类似的事情在陆菲身上也发生过。即便是这一次,如果没有海文,或者海文心怀不轨,她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为何一直能心安理得到现在?“不,”他嗓音沙哑,“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都和你有关。那些是我的事。”
“好吧,”陆菲抬头仰视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忧愁清晰可见,“嗯,这次,我听到很多人喊哥哥是英雄哦。”
“英雄?”这个词听来是如此讽刺,他简直要抓狂。讥嘲的话语脱口而出,他毫无留情地鄙视自己:“哪门子的英雄,会假惺惺地说着要去救人,又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啊?食言的人也算是英雄?”
“不对,不是那样的,”女孩把她搂得更紧,“哥哥救了至少一千个人,只有一个人没救到。世上的事本来就不可能做到完美,艺术体操也是这样,哥哥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了不起啦。”
“不完美?”他抬高了音量,“人命和跳舞是一回事吗?我答应过那个人,一定会救她,她很信任我,和你一样信任,恐怕到死都没有怀疑过。结果呢?结果呢?结果呢?”
陆菲一时语塞,旋即又嗅了嗅鼻子,小声地说:“但是,我想,菲利希亚小姐一定不会怪你的。”
“不会怪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虽然不是她,但我也遇到过一样的事情,那次哥哥开枪救下了我。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信任,那种安心,”她凝视着刘弈的双眼,“所以,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哥哥真的已经很努力、很了不起了。”
“努力?”这种眼神曾经让他深深体会到被她注视是多么美好,可现在只令他抓狂。我不该对她这样说话,火气却莫名地上窜,“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你,或者她,被人抓在手里当盾牌,我得开枪瞄准你们身后的混球。子弹要是偏个五公分,不,甚至都用不到,只要擦到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英雄?没错,打中了确实很了不起,但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哪怕一次,你想过我扣下扳机时是什么感受吗?你也好,她也好,每个人都是,要是你们一个个不在他们手上,事情容易多了!可为什么就是不行?为什么非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有趣吗?难道日子太无聊太平淡,需要这样找刺激吗?”
像只受惊的兔子,陆菲放开了他,浑身发颤地退出半步:“怎么……我……对、对不起啊,给你添了麻烦。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了……对了,我,我把东西还给老板去。”她端起桌上的餐具,转过身背对着刘弈,匆匆打开门。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和稚嫩的肩膀,刘弈突然有些懊恼。跨出了半步想喊住她,迟了少许,她已经换好鞋,反手带上门。是不是又错了?他彷徨无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