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们已忙了整一天,饭也没顾得吃,饿得头昏眼花,但还是端着菜盘跑来跑去,在人群穿梭。今天这里有些奇奇怪,楼上楼下,招待的全是江湖人物。他们佩剑带刀,目光精亮。但我看得出,虽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谈笑风生,却是各怀心腹事。面和神离......他们逃不出,我久经世事的眼睛。只是,那时我无暇想这些,饥饿,已让我几乎晕倒。我垂下目光,让自己不去看桌上丰盛的饭菜,以免让自己的肚子更加嚣张地咕噜起来。
一边的小谷,眼神却在四下张望,十五岁的他此时立在那,若不是他粗陋的打扮,已是个引人注目翩翩少年。他有着精秀的五官与颀高的身材,尤其他的眼神最特别,如寒星一般,黑白分明,澄澈清冷,静静扫视酒楼里的每个人。不久他慢慢绕到我这里,低声说道:“这些人的来头都不小,看来今晚这里有好戏。”
我听出他语气中透出的兴奋,便笑他道:“你几时又关心起江湖人物的事了?快些做事,待会儿好吃东西。”
他笑了,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此时有客人要添酒,他转身上楼去了,我也下楼到楼下后厨端酒菜。
夜渐深,已近二更天,慢慢闲下来,我实在饿了,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去后厨找一点东西吃,在端着酒菜准备上楼时,忽听楼上杯盘落地刺耳的碎裂声响成一片。我心下一惊,后厨的伙计厨子也跑出来了,此时楼上叫骂声,打斗声,嘈杂不堪。
“快快,叫掌柜的。楼上那帮人打起来了。”账房先生结结巴巴吩咐小伙计,有两个伙计跑去后面了,还有几个往楼上奔去,想是去看情势了。我心中担心小谷,便扔下手中的酒菜,跟着向楼上跑,刚上到一半,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忙退开,只见那人浑身是血,掉下来蠕动几下就不动了。
见到血,我心一抖,浑身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快步冲上了楼。此时楼上一片狼藉,桌椅翻到,地上横竖倒着人,有的已不动,有的还在大声哀叫,还有的人在混战,杯盘的碎片满地,弥漫着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先上楼来的伙计早吓呆了,立在那束手无策,身后掌柜的上到一半楼,又跌跌撞撞下去了,大叫着吩咐:“报,报官,快报官!”
我目光一扫,看见小谷缩在墙角,他也看见我,立刻摇着胳膊大喊道:“下去!危险!”我眼见一个人被一刀砍中,鲜红的血溅出来,他大叫着,忽地倒向小谷,反手死死抓住他的左臂,嘴里嘟囔着似乎想让小谷救他,小谷惊惧地用力掰他的手。
我想冲上去帮忙,却无意发现窗外的月光里,飞过一个人影,鬼样一闪,便已立在笑迎客的窗台上。我惊异这人竟然会飞,却见夜风一吹,衣衫飘动,窗前不断摇摆的灯笼,透出的红光给那人罩上诡异的绯红,周身寒气四溢,看不清脸,只是静静观看着这混乱血腥的场面,似乎是个局外人。
我正诧异,小谷急于摆脱那个抓住他的人,喀地撕下自己一截衣袖。已然起身向我冲过来,大声喊:“快走!”就在他的手快抓住我的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拉开,等我再看时,他已被那神秘的人影抓在手里,眨眼飞出窗口,消失在月光里。
“小谷!”我大叫一声,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冲过混战的人群,等来到窗前,只见茫茫月色下的小镇街道,一声马嘶,一道白影,那人夹着小谷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这鬼一样的人,会带小谷去哪里?我不能让他带走小谷!
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放下他!”大喊中,我没有注意此时从南传来杂乱马蹄声,情急之下,想也没想飞身跳出窗外!跳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不会飞。
两脚凌空,风声盈耳,眼前茫茫一片,我顿时一阵眩晕,血涌到脑门,霎那空白后,觉得身体猛撞到地上,身上惨烈的剧痛让我大叫一声动不了了,腿断了一样站不起来了。电光火石间,一声马嘶响彻耳边,我抬头看见扬起的马蹄,紧接着蹦落在我的腿边,嘎嘎作响。我惊惧之下,意识开始涣散。
“这孩子不要命了!从上面跳下来的,备不住是那贼人一伙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马队停下来,蹄声纷乱敲击着石板路。
“我看她有些胆色,你先把她救起来带回山庄,其他人跟我继续追,别让那贼人跑了!驾!”一个深厚沉稳的声音,是我昏迷前最后听见的。
秋千在日影间,寂寞地摇动,一阵风过,老梅树上,落下无数花瓣……
破庙的蛛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只硕大的蜘蛛,爬过佛像的头……
燃烧的小楼里,娘亲在哭,在求救,喊得什么,我听不清……
小谷浑身是血,奔跑在一条崎岖的路上,背后有一大群人,举着刀剪追赶他……
“小唐,好孩子,快,快跑!!”
“小唐,快跑!”
……
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浑身如坠入冰河,又好像烈火焚烧。挣扎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涡浅浅,冲我甜甜一笑,我这才发觉是躺在柔软的床上,屋内窗明几净,轻纱罗帐。
“你醒啦?”小姑娘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
“你是谁?”我猛地想起来,身上却一阵剧痛,我不由再次躺回去。
“你别动!你伤的很重呢。”小姑娘体贴地说道,“我呀,叫香儿,是这里的小婢女。这呢,是铁马山庄,你是二骑主救回来的,吩咐这段日子由我照顾你。”
这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儿,后来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冷香儿;但十年后,已名动江湖的我却成了她的阶下囚……
那时的她,依然笑靥如花,和此时没分毫差别。
“这是哪里?”我懵懂地看着四周,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这里是,铁-马-山-庄。”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还不知他们为何带我回山庄,但在他们得知我从酒楼跳下的缘由始末后,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原来我只是个小伙计而已……
进入铁马山庄,外面的消息,就断绝了。我那晚摔伤,在床上躺了很多天,冷香儿便一直照顾我。不久我的伤好了,便被送到一个大马厩,喂马,刷马,然后将马带到大草场放牧。偶尔还会遇见冷香儿,她跟在一个二十上下,英姿挺拔的红衣华服女郎身后来选马、骑马和驯马,见面时她会甜甜地叫我姐姐,我们已然很熟识了。只是我并没有自由,我觉察得到,总有人在我周围监视我一举一动。
这样的生活,虽也不如意,但总好过四处流浪。听说他们要抓那晚的白衣人,我也希望,他们抓住那个他们口中的贼人,那样我就可以得知小谷的下落了。
这个马厩里,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的马童。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名叫卫良;一个十岁的女孩,名叫叶青青。卫良个性爽直开朗,手脚勤快;青青似有些木讷,反应略迟,据说她还是婴儿时头部受过重创,但温婉可人,聪明听话。
卫良很开朗健谈,从他口中得知,这座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铁马山庄,庄主姓铁,名烨,是山庄第二代庄主。山庄高踞山中,面北而建。庄后有方圆数十里的山庄草场,三面环山,山庄草场左边是一片古树参天的密林,地形复杂,进入极易迷路右边是百丈峭壁,山后是无法攀登的绝崖。山庄四外筑有高墙,设有瞭望高台,并且还设了很多机关暗销,可谓固若金汤。
不过,听卫良说,山庄左边的树林中一条小路,遮蔽在茂密的树林里,也颇陡峭复杂,那还是有一次他放得一一匹马走丢了,他怕受到责罚,便出了马场去树林里寻找,找到马后却迷了路,走不出那林子了。他怕天黑后树林里有野兽、又怕失足跌伤,心里很着急。正着急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那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去,他却穿过树林可绕到山庄的前面。
……
“那这条小路的另一头,通向哪里呢?”我好奇地问他。
“我没去走过,但估计,应该是通向后面的绝崖。那条路,大约是从前的人开辟的小路,但如今已经很少人走。”卫良说道,“哪天,我带着你和青青,去林子里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