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一直车水马龙,日头依然东升西落,我们白天四处流浪,晚上露宿别人屋檐下,荒山废庙中。在这炎凉冷暖的世上,我们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渐渐长大。后来,流浪的生涯似没有尽头,一晃就是两年。
也就是那年,一条狗却将我们推到生死边缘,从那以后,我恨透了狗。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被一只狗追着咬,它的主人,一个遍身绮罗的胖太太,还在那助阵,因为她怀里的儿子喜欢看我们被咬,在她怀里拍手大笑。情势变得惊险无比,那狗把小谷扑到在地,任小谷用右手拼死挣扎、使劲抓它的脖子,还是咆叫着在他左胳膊上咬出一片鲜血,我发狂地抓起块石头砸在狗头上,那女人这时才跑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随即叫上那狗,那狗也步伐踉跄地离去了。
我看见小谷躺在那,疼得脸色煞白,而我因受惊,又牵动了咳嗽。我们没有钱,不过永康药店的聂老板,还是好心地给了我们一些消肿止痛的草药。
当时,垂死般的小谷低声说道:“聂老板,我不会白受你恩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聂老板摆手笑着道:“你能报答我什么啊?看你俩小孩子,怪可怜的。算了算了,快去熬药吧,要不会感染了。”
他不会知道,因为他,小谷才免于一死,他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小谷真的报答了他,而且是还了他很多条人命。
至于那条狗,第二天便死了,尸体被扔在街角上,任苍蝇在硕大的躯体上嗡嗡飞舞。
看来,狗再凶,也有闭嘴的时候。
“你知道那狗怎么死的吗?”小谷躺在四处漏风的破庙里,脸色苍白,却是神采奕奕。
“不是我打死的吧?”我猜着,十岁的女孩,总有些懵懂。
“它扑到我身上时,我就用这只手,”他抬起满是茧子的右手,“用死劲捏住它的喉管,我已听见卡的一声,它喉咙就是不断也受了重伤。自是活不成了。”
我这才明白那狗的咆叫,毛骨悚然,原来如此,它才会下死口咬小谷的左臂。
“想让我死?恨,我先要他的命!”小谷狠狠地说着,但额头上见了汗,脸色愈加难看.....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十二岁的孩子该说的。那么恶毒、怨愤。
小谷足躺了三天,聂老板的药很管用,但小谷伤的太重,险些丧命。我就这样陪着他,白天依旧做工,晚上为他熬药,上药,他三天没吃东西,只喝水,瘦的不象人样,但旺盛的生命力让他挺了过来。
等他能吃东西了,曾问我,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办。
我对他说道,“把你埋了,然后守着你的坟,直到死。”
“那你还做工吗?”
“做工,只要别人没来杀我,我就要活下去。”
“小唐,你长大了。”小谷拍拍我的脸颊,同样瘦得凹陷下去。
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以后,我们更加顽强地活着,那次伤给小谷的手臂留下一些伤疤,后来竟长成一朵梅花形。而且阴错阳差,这个伤痕,带来了小谷一生的奇缘。
小谷还是心心念念想要一把剑,他时常在铁匠铺前望着那些明晃晃的、透着寒光的刀剑出神。之所以如此,原因也许是那天被那群小乞丐殴打,也或者是因为,那次我们身陷厮杀混乱,险些丢了性命。
说来,那座破庙是我俩在秦杨镇选的栖身之处。夜里打更,白天就可以回到那里睡觉。庙里有一座残破的观音像,很久没有人供奉,脸上落满尘土,但眉目都是大慈大悲。
因为早晨下起了雨,有点冷,我俩回到庙里就睡下,连一个馒头都没有啃完。很快,我俩就被踢醒了,我还听见一个高声的呵斥,“别睡了别睡了,起来。”
从深沉的梦里陡然被叫醒,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有些头晕。眼前是几个比我们年纪大一些的孩子,衣衫破旧,但怒着嘴,横着眼睛,很不友善地盯着我们。
我俩站起来,听见门外雨声潺潺。
“谁叫你们在这睡觉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孩子站出来问道。
“没人。”小谷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孩子。
我躲在他背后,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不停转,头重脚轻。
“新来的吧?”那大孩子笑了,“不懂规矩,你告诉他!”
身后一个孩子马上走上来,指着小谷的鼻子道,“看好了,这位,是这秦杨镇的乞儿头,孩子王。你俩新来的,怎么不来拜见?”
小谷低头不说话。
那孩子王见状伸手揪住他头发,拉低他的头道,“你聋啦?叫声大哥,叫你入伙。今后给你们一口饭吃,否则,就滚出这秦杨镇,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哪里写着你的名字?”小谷抬不起头,还是倔强地说道。
“找死!”那孩子手抓得更紧了,小谷被他按着头,身子弓成一个虾米,头皮也被他扯得吱吱作响,眼睛冒火地想挣扎,胳膊却被另几个孩子架住了,我见他要吃亏,一边高声喊他们放开,一边回头从我们睡觉的乱草里,摸出一个残破的香炉。
“臭丫头,还敢抄家伙!抓过来!”那孩子一声令下,身后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立马虎虎地过来了。
“别碰我妹妹!有本事冲我来!”小谷被架着胳膊,头抬不起来,高声叫喊着。
“冲你来就冲你来!”那大孩子抓着他头发,对着他肚子就是几拳。
小谷哼也没哼,我却在这边失声哭了。
“有种啊——怎么样?入伙做我兄弟,今后在这秦杨镇的小叫花子里,都敬你三分。”
小谷冷笑了,“原来让我跟你们一起做乞丐啊?告诉你,小爷不是乞丐,不会向人伸手要饭!”
这一句话,可激起了这群小花子的怒火。我眼看着他被那孩子一把摔在地上,拳头起落,辱骂嘈杂,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小谷!小谷!”我大声叫小谷的名字,拼命要扒开人群去救他,却被一挥手摔在地上。我又回身去摸起了香炉,那孩子王一眼看见,走来对着我就是一脚,我被踢倒在地,头撞在观音像前的香案上,胸口窒闷,差点晕过去。天旋地转之间,头顶的观音像,依旧眉目低垂,大慈大悲。
神佛靠不得,只能靠自身。
我一时间懵了,半晌才起来,也不知小谷被打成什么样,挣扎着起身时,那群孩子已经散开,小谷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擦着嘴角的血,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沫,冷笑道,“怎么不打了?打累了吧?”
这群孩子里,有两个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道,“这小子,真扛揍!”
小谷晃晃荡荡地笑着环视四周,“手疼了吧?来啊!再来打!”他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来啊!”
那孩子王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又臭又硬!但你也别跟我横!马上滚!”
小谷回身在地上收拾我们简单的行囊,随即走向我,抓住我的手走向门口,回头对这群小乞丐说道,“请我们在这里住,我们也不稀罕......你们这种人,只配要一辈子饭!”
随后,小谷拉着我走进了雨里,身后破庙里,那孩子王大声骂道,“你小子有种!不过别让我在秦杨镇再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
小谷拉着我一路走,雨水不停淋湿我俩,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秦杨镇,也再没见过这些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