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和震惊超出承受时,我是叫不出声音的,我看见了北方沼泽那边,连续到大雪山那连绵二十里,全是尸体……尸体布满了荒原,还林立着数十的木桩,木桩上,高高悬挂着一具具血迹斑斑的尸身,遍体伤痕,形容面貌都看不清楚.....天光不明,乾坤混沌,但是那些飞翔在荒原上的秃鹰告诉我们,这些人已经死去多时,秃鹰盘旋,仿佛在啄食着死人的血肉,那情景,惨不忍睹……
我在密道里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它变成了现实,这七天,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想象:隐藏在大雪山里的人,在小桃源和江湖各派的联手围攻下,大约被屠杀殆尽!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神情复杂的鹿青崖身边,气急败坏地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嘴角渗出了鲜血,但是没有还手,我拎着他的衣领让他面向那惨绝人寰的荒原,狂乱地喊道,“你看见了吧?你满意了吧?这么多人,都死了!如你不带我们进密道,我们拼死杀出去,这些人会死吗?!”鹿青崖冷峻地盯着我,冷酷无比地道,“你怪我?你在怪我?我看你是不是疯了?如我不带你们进密道,这几百人也剩不下!你没看见小桃源的人如何穷凶极恶?各派的人马源源不绝地赶来吗?你没看见我们已经伤亡惨重,你非要搭上所有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猛地直起身来喊道,我想说什么,我想问他锦囊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冷墨阳是奸细,为什么不及时阻拦他出城?!
可是话到嘴边我停住了,不,不能当众说这件事,如果说了,他就有奸细的嫌疑,那时,在梅花城他还能立足吗?!我摇着头让自己冷静,任泪水不断流出眼眶,鹿青崖斜视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布满血丝,但是寒光逼人,“你要说什么?你倒是说啊!如果不是你非要出城,会有今天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无言以对,这一句话,我的心像是被刀狠狠剜了一下,猛地疼了起来,我无言以对。
四哥却突地吼了一声,“都住嘴,你们还把我放在眼里吗?吵什么吵?!”随即四哥沉痛地望着荒原上的尸体,下了命令,“梅花城人不能曝尸荒野,所有的人,去收尸!”说完,四哥一下子流泪了,他哭了。
在场很多人都哭了,苍穹无语,日出东方,照耀着面目全非的梅花城,还有那些曝尸荒野的梅花城人,血已干,恨难消,但是这一切,到底该去怪谁呢?此种情境之下,每个人的心,都是沉重的。数千具无辜枉死的尸体,几乎上万具,我们麻木地立着,心里却是空空的,明日的梅花城,出路在何方?
地上除了人的尸体,还有很多野狼和秃鹰的尸体,我起初以为它们是来吞噬尸体的,但看这些尸体,都是刀剑之伤,还有箭射的伤痕,难道这些野狼秃鹰,也加入了厮杀?……春和景明的时节,却觉得冰寒刺骨。
疲惫的人们开始收殓荒原上的尸首,沉默不语。我也木然地走去,将就近的一具尸体拉了几下,却没有拉动。耳边听见皇甫夫人对四哥说道,“四少爷, 我看我还是带着皓月和皓锦兄弟,去雪谷看看,不知道云大哥的遗体,会不会......”
我记得,义父的遗体,当时是保存在雪谷中的。本打算,等当夜我们夺回梅花城,再将义父安葬,谁知我们一去竟然遭遇小桃源与各派夹击,躲进了密道之中......梅花城因我的自作聪明,真的化为了废墟。我扭头看他们,四哥正皱着眉头说道,“夫人说的,也正是我担忧的。我已然让七弟带人先过去了。梅花城成为江湖众矢之的,义父更是被很多人视为公敌.......若他的尸体落在各派人手中......”
他们还在说着话,我就跨过一具具尸体,迈过纵横的沟壑,深一脚浅一脚向雪谷那边走。惊飞了一只只,落在荒原上的秃鹰,扑啦啦一路飞向苍穹。
因巨大悲恸而麻木的脑海里,此时却回旋出惨烈的画面。仿佛看见,梅花城的人纷纷倒下,义父的遗骸暴露在天光里,被一群狂乱的人找到,他们红着眼发出喊叫,义父安详闭着眼,一无所知......随后,我似乎看见义父和很多阵亡者的尸体,被人撕扯着抬起来,如同这些人的胜利品一样,他们将义父丢在地上,鞭打、咒骂、吐口水......
几乎要哭喊出声,我加快步子向前跑,身后依稀有人叫我,但我不想停下,我一口气奔进了雪谷。这里也纵横着尸体,有人的、有飞禽走兽的......一片血战后的狼藉和惨败。
没有丝毫生的气息,我看见了留在此处的壮士营青年,也看见了前辈们的尸骨。
这些白发的城中老兵,奋战到了最后的一刻。他们伤痕遍布的尸身上,覆盖着雪谷里的寒气,飞扬的白发、僵直的臂膀,不能瞑目的眼睛......立着是一座山,倒下,是一座碑铭,可义父说得对:死去的人,不在意活人的惦念。
他们不需要碑铭!
我似乎看见那个惨烈的夜晚,当大批敌人冲进了雪谷,这些寡不敌众的老人,如何带着舍生忘死的壮士,迎着刀林剑雨,厮杀而出,目光如炬,杀声震天,如同当年的出征,他们肩并肩,刀剑并举,冲向敌阵。做了多年百姓,他们也许没有了闪光的盔甲与坚硬的盾牌,但他们仍有一腔热血,他们是勇士,是梅花城最后的守城士兵!他们要为这座城,为了城中的百姓,厮杀一回,就算是一场必死无疑的冲锋......
我不曾见识过百年前的此地,那支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军队,但这些前辈们,却是那股英雄气的最好证明!火光中,厮杀中,他们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冲锋陷阵,直到刀剑加身,心跳停止......
风结庐的歌声还在回荡,而唱歌的人,此时又都在何方?!
“你本江北农家子,我是山南牧马郎,旌旗沙场结兄弟,军前立马举长枪。”
......
“大风来兮山林啸,雕翎瑟瑟鹰飞高。黄沙卷地风敲盾,彤云遮天雪洗刀。”
......
“清明时节刻碑文,却言本是同城人。西征万里不得归,苍天为盖地为坟.....大荒风从西方来,君魂应在此风里。美酒共饮且同乐,与君同唱大风曲。”
大风亘古吹荒原,白发英雄不得还......
我小心翼翼穿过这些睡去的英雄,踉跄前行,我要找到义父——作为江湖中人所说的妖城城主,江湖首恶,若他的尸体被找到,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行将崩溃......
义父和一些前辈遗体所在的雪洞,在一条雪谷的尽头,我清晰地记得。
我快步向那走,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凝固的血,青白的脸色,半睁的眼睛,微微向天空伸出的手......泪水模糊的我几乎分辨不出这些人的面目,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城中的人,还是攻城的人,耳边是山风的鸣响,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到了。
雪洞到了。
尸体压藉着的洞口,几乎被封住了。
我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摇荡荡,仿佛做梦一样。
这要是梦该多好,醒了,一切如故......可这不是梦,就像我家的惨祸一样,无论我如何逃避,发生的一切,就是发生了,无可挽回......
我怆然向前走,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我几乎想也没想,回身尚鱼剑就刺了出去,那人躲开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玄裳,你怎么了?我是皇甫皓月。”
我定睛看了看,有些模糊看不清,我又努力摇了摇头。才看清真是皇甫皓月。
皇甫夫人、七哥,都过来了。我方才一路跑,竟然不知道,他们就在我后面一路过来的。
“你没事吧?我方才怎么叫你,你都不肯回头.....”七哥走了过来。
“七哥,城没了......如果我们连义父的尸身,都保不住......”我吃力地说道。
皇甫夫人面色凝重地走到我前面去,注视着洞口被半封住的雪洞。
“看来,这里没有幸存的人了,我们先搬开洞口,看看云大哥,还在不在......”
皇甫夫人,是此时这里的长辈,我们自然要听她的话,大家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搬开尸体,有人冻在一起,有些却像是刚刚断气的,大多是攻城的江湖各派......再里面,竟然是一堆堆的狼尸......着让我诧异不已,这些狼如何会在堵在这洞口,而搬开一只尚且温热的尸体后,一个人从里面露出来,微弱地咳嗽了一声。
“还有活人......”皇甫皓锦喊道。
这个人,竟然是虫不知。
他满身是血,几乎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