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跟着他出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大病初愈,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一场虚汗流尽,身体轻飘飘的。迈步进了那林子时,我只觉得阴冷潮湿,阴暗无比,心中的悲怆汹涌而出。十一年。我含冤被杀的父母,就被掩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遭遇风雨侵蚀和蚁虫蚕食。他们还会痛吗?还会惦记深夜逃亡,不见踪迹的女儿吗?世上真的有魂灵在吗?他们真的会在冥冥之中保有着我,还是早已进入轮回,不再记得世上,还有个孤单单的我?
“就是这里。”赤天羽一句话,我才回过神来。眼前时一片花草掩盖的林中空地。头顶的树荫里,有鸟鸣悠然。若人死后仍有知有觉,却只能困守一处,那我的父母,便在这里,等了我十一年了……
赤天羽见我茫然不动,已动手去自行挖掘。等泥土下现出一段白骨,我身体一软,栽倒在地,慢慢爬过去,用手擦去覆土,只见白骨凄凄,了无生气。
“是吗?”
我不知在问赤天羽,还是问自己。
赤天羽叹了一口气道,“若我打听到的不错,就是这里……看你的神情,是有些不敢面对。你该知道,你要来收殓双亲尸骨,自然要面对此情此景。勇敢些,你能回避吗?”
对啊,我能回避吗?闭上眼,就当一切没发生,但一切终究也发生了。当年我逃跑离开,一逃就是十一年,如今我回来了,还要逃避什么?
十一年前的一切,该面对的,我终究要面对!
赤天羽也跪下来,和我一起小心翼翼用手挖掘尸骨,仿佛怕惊醒了我沉睡的双亲。我挖到了一片尚未腐烂的布片,上面绣着的,我认识,那是娘亲的手艺,她绣在爹爹的衣领上的,一朵小小的菟丝,这具骸骨,是我的爹爹无疑…….我越加小心挖掘,当一个面朝天的骷髅露出泥土时,我仿佛看见儿时父亲的脸,随即是心口一阵剧痛。我俯身在地,拥抱了爹爹……
忙碌了很久,十九具骸骨,都挖掘出来。
泥土仿佛将白骨化为玉石,我么有闻到腐败与阴森的气息,却是一阵与大地化为一体的超然。也许,他们都超脱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幸福地活着,再也没有痛苦,没有屠杀的噩梦,却留下这具白骨,等待与我重逢。我仿佛听见娘亲说,“小唐,不要哭,娘会看着你的。”
虽然我努力想不哭,但还是忍不住,赤天羽知趣地道,“我去镇子里,弄棺椁,和石碑来,你自己冷静一下吧。”
等赤天羽走了,我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跪倒在我亲人的骸骨中间,放声大哭,和亲人离得这么近,却也是一层黄土,永不能相见了。
“爹,娘,小唐回来了,你们看见了吗?你们抱抱我,你们叫我的名字,你们为何不叫我?难道,你们都不疼我了吗?”
......
赤天羽找到了埋尸之处,让我心中不由对他生出好感,敌意也小了很多,无论是敌是友,他为我做的事,我必须感激。毕竟,这件事对我来讲,太重要了。看他疲惫的样子,可见这几天花了不少心思和气力,细想来,不管是什么目的,他为我做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毕竟,只不过是相交不深、互不了解的人......
而此时,我却隐隐不安,因为小谷说过,江湖上,欠了人情债,一辈子都还不完.......一辈子。
镇外的无名山岗。
一、二、三........
一共十九具,有的已经残缺不全,有的尚还完整,只是,除了我爹的尸骨,我无法通过这些白骨辨认哪具是自己的娘,我望着这些尸骨,一种死亡与浓浓的悲愤让我难以承受,我抱着每一具尸骨流泪,然后小心翼翼放入准备好的棺椁之中,这些都是我的亲人。我无辜的爹娘啊!
终于,十九具棺椁都收敛下葬,再次入土为安。我终于成了个没有过去的人,因为我已经不是冷小唐,而是梅花城的鱼玄裳。所以,我在立起的墓碑上,没有刻下一个字,也正是这片空白,这个无字的墓碑,让我的心里仇恨的种子发芽、蓬勃而起,随时会开出残酷而血腥的花!
“无名碑也好,只要你记得,时常来祭奠就好。”
“我不会时常来祭奠——等我祭奠的时候,却一定要拿着仇人的脑袋!”
赤天羽看着我,神情有些错愕,我当时的神情,定然狰狞无比。我在坟前暗暗发誓,有生之年,我定要报仇雪恨,让凶手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偿还血债!
回来的路上,小镇萧条依旧,云霞满天,好奇怪从我回到这里,这几天似乎总是有霞光,就像十一年前我逃离时一样,灿烂的晚霞,让这里瑰丽而温馨,身边,是赤天羽。他和我一样,是沉默的,一言不发。霞光幽深,天籁寂静,我觉得这个赤天羽,虽看上去明朗温和,但周身都散发着神秘,若说当年铁马山庄后的悬崖下,是流浪江湖我的我们,机缘巧合的偶遇,那很明显,前往梅花城的古道上的重逢,便是他蓄意为之。他为何会帮我?为何会让虫不知送信警示?又为何在我的故居,守着这家客栈,等我归来?......
看来他对我的底,已经一清二楚,而我对他,除了一个名字,什么都不知道。
“赤天羽,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听见我问他,他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你觉得的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
“我若说,我也不知道呢?”他笑意更深,黑白分明的眼睛,灿若星辰。
“希望你不是我的敌人。”我望着天际暗淡下去的晚霞,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会是你的敌人吗?”他走近一步,几乎在我耳边说道。
“这可说不定,”我苦笑一声,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若你是我的敌人,就太危险了,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赤天羽笑了,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向平静的水中丢去,一声淙泠,涟漪摇曳,满眼天光山影都似幻似真。
他回过头来,歪着头,似认真又似玩笑地道,“不是我的对手,不妨嫁给我吧。”
和当年的神情如出一辙。
只是此时我不是那个会涨红了脸骂他不要脸的小女孩,只是低头道,“我此时,没心情开玩笑。”
我沿着路走开一段,他匆匆追上来说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若非说生了气,也是气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接口说道,“时日长了,你自然就都知道了。”
“那倒也不必,你我江湖众生,萍水相逢,也许明日就天各一方,一知半解,也甚好。”
他冷笑一声道,“你才是让人摸不到头脑了,看来这些年,在梅花城,变了不少......对了,你知道这客栈,为何我要改名为‘不是客栈’?”
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他继续道,“你可以猜一下,我看你猜得如何。”
我想了想道,“独树一帜,招揽过客?”
他笑了,“非也非也,其实很简单,这本就是一家,不是客栈的客栈......正如是江湖,非江湖,是非江湖。客栈在江湖里,江湖在是非中,是与不是,本就难以说清。”
我听他如此慷慨陈词,忍不住说道,“如你所说,一个人,叫不是好人,也可能是个好人。”
他又笑了,“大抵如此!”
“你,此时有什么打算?去找仇人?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江湖之大,你毫无头绪,找起来很困难的。”他随后问我,也许是知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我知道。所以我要先回去。”我沉声回答,因为我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该回去了。
“回去?回梅花城?......你可以不回去,那,毕竟是是非之地。”他停顿一下,似乎话里有话。
“是非之地?这江湖,这天下,何处不是是非之地?报仇不能急于一时,义父说得对,也许我走上复仇之路,梅花城,就真回不去了。义父现在需要我,我应该回去.....我,就是一条鱼,注定要流亡,在江湖里身不由己。”我抬头,碧蓝的天幕,绯红的晚霞,清风拂面带着几分惬意,这里很安宁,让我想起自己的梦鱼轩,于是,我放慢脚步,看着天边的云霞发呆。
看见我心情平复,赤天羽淡淡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却是明快的,“要不,怎么说咱俩有缘呢,我是浪迹苍穹的一只鸟,你是江湖里一条鱼,你我是同类。”
“我们怎么会是同类?”我随意地说道,“鸟在苍穹,鱼在江湖,注定一辈子不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