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天下,并不太平,不知有多少人悲喜、多少人大起大落。但那一年,我的记忆却出奇模糊,悲喜浮沉,不知什么滋味,心头多是大空。只是偶然一天对镜自照,发现自己额头出现皱纹,眼神悲戚而空洞,才恍然知道,衰老如期而至,我已三十三岁,皇甫皓月的生命一点点走向尽头,小安仍然沉睡在梦中,而我也没有再去问鬼医关于父亲的事......无所谓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已活到这一步,我到底是谁,还重要么?真的还重要么?
司空绝临终的话回荡耳边:走完自己的路,还完自己的债,便是一生。
……
东风罢吹、夏光散尽,眼看又要人间暮秋。人一旦上了年纪,岁月就匆忙起来,越来越不肯等人了。
那一天,皇甫皓月躺在床上,我握着他的手,而屋外是皇甫世家的子弟,悲哀的气氛在蔓延,子宴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他还是皇甫皓月的长子。
“子宴,你出去,我和你娘,有话说。”皇甫皓月嘱咐子宴。
子宴默默出去了,关上了门。
“裳儿,我走了,你要振作......你不能垮下去。”皇甫皓月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让人心酸。
“我今生有幸娶你为妻,非常幸福。若有来世,我愿将你还给赤天羽。”
我说不出话,喉咙如同吞入沙子,艰涩无比。
“我说的,要送你的礼物,在我经常去调养的冰洞里.......等我走了,你去拿出来,不知你是否满意。”
“皓月,你不要说了。”我怕他耗神,阻止道。
“不。再不说,我就再无机会说了......裳儿,我走以后,你要撑住,无论遇上何等危难,都要无忧喜乐,长命百岁。”
我点头,紧紧握着他的手,看他眼神还如当初清澈有神,却不知是不是人说的回光返照,一时心里一抖,紧紧握住他的手。
“那天说的第三件事......”他看着我。
“别说了,不说了皓月,没关系了,都没关系。”我终于哭了出来。
“好,我不说了,就让这件事随我永埋黄土吧......裳儿,可惜,我明早,不能在你之前醒来了。”他苦笑着。
这十年来,我们同眠时,醒来他总是先我醒来,而静静等我,这次,他却要永远睡去了。
“皓月,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也许,会有奇迹。”此情此景,我却说出这样一句孩子气的话。
“是啊,世间总有奇迹。”他看着我,慢慢道,“只怕,我等不到。”
话音刚落,门外一声大喊,“小姐醒了!小姐方才手指动了,她流泪了。快去告诉尊主,告诉夫人!”
是鬼医!我急忙起身过去开门,鬼医神色激动地喜极而涕,“夫人,小姐醒了,她手指动了,她会流泪了,她有救了!”
我全身血液如同被点燃,死去的心瞬间活了。
奇迹!小安醒了,我的女儿醒了!
我快步冲过去握住皇甫皓月的手喊道,“皓月,你听到了么?我们的女儿.....皓月!”
他还在微笑,安详而俊雅,只是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试探着他的鼻息,却感觉到一片空茫。
“皓月,小安醒了,你也该没事的,皓月,皓月!”我声嘶力竭地喊道,紧紧抱住了皇甫皓月的身体,他却低垂着手,不会再抱住我......
……
我不知痛哭不止的自己,是如何和皇甫皓月分开的,也许是我昏迷后背人拉开的。在梦中,分明感觉他温暖的目光在身边望着我,但我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睁开眼睛,不会迎上皇甫皓月的目光,不会听见他轻声笑道,“裳儿,你醒了?”
一切一切,都没有了。
想着想着,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
皇甫世家一片缟素,天如玉,雪山茫茫,逝去的人,究竟去了哪里?是否还有悲喜,是否还能听见活着亲人的心声?生死茫茫,一层黄土,为何如此遥远?花开花谢、日升月落,却再与他们无关,黑暗中永生的宁静,该是怎样的光景?而那棺椁里的,是否还是当初之人,若是为何不再如常?若不是,那真正的人,又去了哪里?何时何地,还能重逢?也许说一切因缘在来生,可真的有轮回,有来生么?谁又知道人在一梦赴死之后的情景,毕竟黄泉路上,有谁回头?
小安没有醒来,也许她知道父亲要走,所以冥冥之中为父亲流了泪,但不知那个她醒来的消息,皇甫皓月到底听见没有.......不过时隔不久,她就真的大梦苏醒了,那天,我拥抱着她,喜极而涕。
尽管家资散去很多,皇甫皓月的葬礼还是风风光光。前来祭拜的人很多,还要很多得了惠泽的百姓,不远千里赶来,凤凰域里很是热闹了几天。
等一切尘埃落定,皇甫世家尊主之位,再次成为争议的焦点,子宴却在此时急流勇退,宣布自己即将离开皇甫世家了。
那天,我听说他将大屋里的鸟笼全部打开,放飞了他自幼多年养活的群鸟。我急忙过去,却见那些鸟徘徊不去,似乎对他恋恋不舍。尤其是那些雪白的鸽子,在他身边环绕,让他看起来落寞而孑然。
“子宴,你要干什么?”我支撑着身子不倒,大声问他。
“放它们回家。”子宴扭头看我。
“它们的家,在哪里?它们都是养惯了的,放出去会死的。”我惊道。
“不会的,它们的家,在天空。那里才能自由自在。”子宴对我微微一笑,随即道,“木鬼该是看见的,他快来接我了。”
我忽然想起在荒城子宴和木鬼的约定:
“凤凰域上白鸟齐飞、各奔东西,你便来接我。”
子宴,是真的要走了......
“子宴,你真的舍得离开这里?”我看着他,泪光在摇荡。
“不走如何?此处还能容下我吗?等到别人赶我走,反倒没意思。”子宴冷笑一声,一只粉红色的小雀儿落在他的肩头,恋恋不舍。那是九儿送她的那只鸟,他看了看,轻轻伸出手,那雀儿落在他的掌心。子宴和鸟儿对视良久,随即挥手让那鸟儿离去,口中喃喃道,“回去吧,回到你小主人那里去,告诉她,我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子宴,你真的不念这十年的母子情分么?”我望着子宴,泪流如注,慢慢走向他,他见我凄楚的神色,先是神色一变,随即扭过身去背对着我。
“子宴,你要自由自在,娘不会拦你,可你能否时常回来看看我?你爹过世,小安还沉沉睡着,娘自己,会很孤独的。”我此时很脆弱,近乎是哀求他。
“该回来时,我会回来的,你保重吧。”子宴说着,却是要走。
我下意识追了几步,却天旋地转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在失去视觉前,我听见子宴急促跑回来的脚步声,他带着哭腔叫我,“娘,娘,你怎么了?”他还肯叫我,我欣慰地闭上眼睛。
等我醒来,子宴人已不在,身边时鬼医。听他说,子宴在确定我没大碍之后,就自己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说凤凰域外,有人等他......
“夫人,一切随缘吧。”鬼医淡淡地说道。
“随缘?什么事缘?你自称对皇甫世家忠心,却让皓月在自己身上用蛊虫?难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救不了他,那结果如何?”我冷冷看着鬼医。
“夫人是在怪我,还是怪尊主?你若是怪我,我甘愿领罪,若怪尊主,我却要问你一句,身为人妻,心系旁人,让你的丈夫出此下策,用生命的代价去留住你,难道你就没错么?......是你让公子变得如此患得患失,他如此珍惜你,你呢,直到他如今离世,你对他的情,到底及他给你的,你就不问心有愧么?”
鬼医说完,猛立身而起,叹息道,“二爷说他要继承尊主之位,让我转告你,尽快交出凤凰牌。不过我再多一句嘴,二爷和荒城走得太近了,你那个兄长是什么人品,你比我清楚,你毕竟还是尊主的未亡人,要为皇甫世家将来打算打算,不要丢了这数代基业!”
鬼医说完,昂然而出,我躺在那里,只觉得屋子太大、太空、太寂静。
当一身缟素的我出现在皇甫皓城的屋子,他还是恭敬地叫了我嫂子。
“皓城,你在做什么?”我低头看他的桌案上,凌乱地堆积着一些账目。
“这些账目,我先来看看看,熟悉一番,做个心中有数。”他看着我的脸,似乎想看穿我的心。
“鹿青崖要做武林盟主了,你可听说此事?”我慢慢坐下,看见一张大红礼单上墨迹未干,草草扫了一眼,倒是礼物不薄。
“他在今年九月初九大宴江湖,到时必然要去祝贺的。”皇甫皓城道。
“我倒觉得,皇甫世家,不必凑这热闹,朝廷与武林之间,我们还是中立的好,免得在朝中落了口实。”
“这个嫂子不必操心,我自有安排。”皇甫皓月似乎没打算采纳我的话。
“皓城,我是为皇甫世家着想,如今时局风云变幻,皇甫世家还是静观其变,不要妄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