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天羽的自尽,结束了我们半生的爱恨纠葛,却如一块磐石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同时我又伤害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子宴。如此变故,让他如何能承受?我那时意识混沌,却看见他抱着皇甫皓月失声痛哭,口中不停地喊着,“爹,是不是我做错了事,你们打算不要我了?娘说的是气话对不对?我不是那人的儿子,我是你们的儿子!......爹,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皇甫皓月抱着脆弱的孩子,一叠声地劝,说带他回去。可我明白,在我当众说出这些话后,子宴,在皇甫世家立足,会变得异常艰难。
家?哪里是家?是温暖的归宿,还是如赤天羽一样,穿过生死,融入苍穹?下山的路,我走得很缓慢,每走一步,心都在扯痛,不停抑制着恸哭。若不是鬼医忽然跑过来,欣喜异常地拉着皇甫皓月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心,怕不会再有生机。
“尊主,好消息,小姐还有气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小还活着?我顿时振奋起来,冲过去问鬼医怎么回事。
鬼医惊喜地道,“小姐方才确是气息心跳全无,可方才几个孩子围着她哭喊,崔嫂要抱她回去时,我却发现她有呼吸。老天保佑!小姐命不该绝啊!”
小安没有死,可也没有醒过来。她只有一息尚存,心脉衰弱,命若游丝,鬼医说她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惊动,而且,不知会沉睡多久,也许,是一生一世。
看着安静的女儿,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样也好,她再也不会被这世界惊吓、被这世界打扰了,而且,还有亲人们守着她,寸步离开。
不管她多久才会醒,我都希望她睁开眼时,看见的是温暖和幸福,没有恐惧,没有孤独。
后来我才知道,小安自此沉睡,也是一种幸运。她体内,与生俱来和他父亲一样带着一股奇异热毒,为了保持她的安静,我们将她放入摆满药材的冰棺之内,放入皇甫皓月经常调息的寒洞,借此延续她的生命。鬼医答应,会用毕生所学,救治小安醒来......我看着晶莹的冰棺里,恍如熟睡的女儿,心里默默地说道:睡吧小安,做一个好梦,我们都等着你,守着你,娘会好好保护你,等你醒来,要听你亲口叫我一声娘,看着你长大成人,寻得所爱,出嫁、生儿育女......
老天,保佑我的女儿!我愿折寿半世,换我女儿一声生平安。
那天,从不拜神的我,跪在寒洞外,对着天地叩头,久久不歇。
……
那晚下了一夜雨,我也难以入睡,睁着眼看虚空的夜,脑海空空如也。当我听到门外的异响推开门时,门外廊上,灯笼散发着幽光。冰冷石阶上跪着一个人,浑身已被滴落融化的雪水淋湿,却一声不响,顺着头发不断滴着水。
那是鬼医。
我闷闷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鬼医,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夫人,我是来请罪的......其实你如此聪明的人,必然早已猜到。”他并不抬头。
我自然猜得到,依他的医术,如何连人死活、有没有救都看不出来?
“夫人,我骗了你,其实我当时便知道小姐没有死.......我那么做,只是,只是为了让夫人下定决心,与那司空弑天做个了结!”鬼医声音沉痛而坚决,“夫人,你如何责罚我,我都无怨,我只是希望夫人能一心一意地对尊主,他对夫人是发自肺腑的真爱,他所剩时日不多了,我能为他做的,也许就是这件事了。”
我闷闷地立着,淡然道,“你没有错,我更没有权力怪你,你对皇甫世家,对尊主忠心耿耿,我心里是有数的。小姐的病,还有拜托你......鬼医,你快起来,在我面前,你没有罪。”
随即我叹口气道,“你快回去吧,我很闷,想出去走左。”
鬼医没有起来,但我已顾不得他,赤着脚走开了。长廊寂寂,灯火昏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却无意走到了子宴的门外,里面却传出皇甫皓月的声音,
“子宴,爹明白你此时心里难过,可你不该怪罪你娘,她活得苦啊,她这一生牺牲了太多,只为了保护她所爱的人,可惜老天作弄,事与愿违,诸多悲剧围绕着她,她心里的痛苦,又向谁去说?”
我忽然一阵心酸,皇甫皓月,真的是我的知己。
“我不怪你们,是我亏欠你们,你们养育了我,但我毕竟是个野种,一个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一日之间,我忽然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我该去哪里?”子宴的声音是哽咽的。
“谁说你是孤儿?是我和你娘为你接生,你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我,自从出生你就在你娘的怀里。你想想,每晚哄你入睡的是谁?教你说话、扶你走路的是谁?从你记事起,陪你玩耍的人是谁?教你识字做人的是谁?是我们.......我们虽没有生养你,和亲生父母有什么区别?你如今说自己的孤儿,岂不让人伤心?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传出来,我不由心里一惊,子宴也慌忙说道,“爹,您别气,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
“我没事。”皇甫皓月喘口气道,“如今最伤心的是你娘,这一天里,她承受的痛苦太大了,你若真的孝顺,该去看看她,你若不去,她会因觉得亏欠了你,自此无法面对你的。”
“爹,我去,其实我是怕娘不想见我。”子宴有些犹豫。
“不会的,爹陪你去,走。”皇甫皓月欣然道。
门打开时,父子俩愣住了,随即,子宴对着我,慢慢跪了下去。
我扶住了子宴,没让他下跪,子宴随即抱住我放声大哭,皇甫皓月立在一边,笑中带泪地看着我俩。
“子宴,别哭。你不说说过,自己是男子汉了么?男子汉,怎能随便落泪?坚强些,坚强些!”我抱着子宴安慰,却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
那个雨雪绵绵的黑夜,我辗转无眠,直到天亮才恍惚入眠。醒来时,雨声早已停了,是一阵琴声将我唤醒的,那琴声飘渺如沧浪之水,悦耳似玉盘之珠,缠绵清越,轻音绕梁。
我走出了卧室,却见是皇甫皓月在抚琴,他擅长音律我是知道的,在新婚后的梅家庄,他也曾抚琴为乐,但自从他担起家族重任变得忙碌,就很少抚琴了。此时听来,却觉得他的琴艺不但没有退步,反而是精进了许多,我从那琴声里听出了无尽的悲欢离合、人间的兴衰变迁,还有内心的爱恨情仇。
看见我,他听了下来笑道,“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皓月,你的琴技可是出神入化了......继续弹啊,我想听,你的琴声让我心里很平静呢。”我慢慢坐在他旁边说道。
皇甫皓月看着我问道,“在琴声里,你听到了什么?”
“你是弹给我听的,对么?我觉得像是你在对我说话。”
“不错,你我果然是有灵犀......这曲子,我是为你谱的,假以时日,就能完整地弹给你听了。”皇甫皓月笑道。
我轻轻拨弄几下琴弦,一阵乐音飘出,我问他道,“这曲子叫什么?”
“这曲子,叫‘濯玉’”。
皇甫皓月淡淡笑道,“玉出清流,濯濯如洗,叹我伊人,悠然似鱼......”
随着几声吟诵,他再次拂动琴弦,一阵悦耳的琴音让我心净无尘、浑然忘我。
“这,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送我的礼物?”我问道。
“是,也不是。”皇甫皓月神秘地说道,“你猜对了一半。”
“你也学会卖关子了,好吧,我等着,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惊喜......我想去,看看小安。”我忽然心头一沉,又说起了这件事。
“等一下吧,子宴在那里,他该是有话要对小安说,不希望我们去打搅的。”皇甫皓月说道。
“子宴?他什么时候去的?”我愣了。
“早上我去他房里就没见着,怕是夜里就去了。”皇甫皓月说道,“裳儿,我觉得,子宴也是个心重的孩子,对小安这件事,愧疚之情不亚于你......咳咳。”
他又咳嗽了,这次却是很厉害,让我预感到不寻常。怕他多心,我偷偷去找了鬼医,鬼医沉默很久,才沉痛地说道,“夫人,其实昨晚上尊主就找过我了,我给他把脉......他急火攻心,病情转危,最多,只能再活一年了。”说完这话,鬼医急急转过身去,我知道,他流泪了。
“就没有,什么解救的法子?”我心疼痛得麻木了。
“一年,都是最好的估计,若是再劳累、伤心、惊吓,怕是一年都无可能了!”鬼医的声音越发沉重。
……
我的心如同坠入无边的深潭之内,却是木然地对说道,“鬼医,皓月的病情,不得外传。”
“夫人,我知道。”鬼医点头说道。
“谢谢。”
说完这句话,我出了鬼医的屋子,慢慢走出了那山谷,在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子宴,他静静坐在石头上,听着脚下潭水轰鸣。
“子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低头问他。
子宴看了看我,直觉告诉我,他的目光不一样了。
“我在想,小安落在这潭水里时,有多害怕、多难受,多冷!”
“别说了!”我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好,不说了。”子宴不再说话,却是站起身子,独自走了。
这孩子,真如皇甫皓月说的,心如此重。让我意外的是,他自此变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