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牵着小安的手到了侯府时,自有人通报进去,不久宫侯夫人就笑吟吟迎接出来,但见了我手里抱着那衣裳,小安穿着自己本来的雪芽色衣裙,脸色就有些变了。
“皇甫夫人,进来叙话吧,请。”到底是大家闺秀,叶竹尘大夫人还是彬彬有礼地请我进了侯府花厅,这里却见那宫少棠一身淡紫色衣袍,立在厅前,看见我们进来就恭敬行礼,低头看小安,微笑了一下。若论相貌,这宫少棠倒是个上等人品,只眼神太凌厉,总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等我们分宾主坐下,宫侯夫人命人上茶,却问我道,“皇甫夫人,此来何意啊?”
我将那收拾整齐、包裹得当的衣裳放在桌子上。恭敬地道,“昨夜小安回家,我才得知大夫人赏赐了衣裳和首饰。心中甚为感激,也受宠若惊。大夫人昨晚也该知道,我本出身寒微,皇甫世家子弟历来也教化节俭家风,故而子宴、小安自小便不曾常穿锦衣华服。大夫人的赏赐如此尊贵,却担心小安承担不起,所以完璧归赵,还请大夫人不要见怪我失礼。”
宫侯夫人冷眼看着我说完,才道,“不怪人说,皇甫夫人的一张嘴,可敌得过千军——玩笑话罢了,夫人你也不要见怪。只是说来,这衣裳首饰加起来不过三千银子,算得了什么。皇甫夫人,却说起你们皇甫家的家风来。难不成这一身衣裳就带坏了子安小姐不成?也太小题大做了。你也说是不常穿,那偶然穿一穿又如何呢?我看子安小姐明珠美玉,自当以华服美裳衬之,否则却辜负了她天生丽质呢——何况,若是拂了我的意也就罢了,这可也是侯爷当初的一番美意。你就不要推辞,将衣裳带回去吧。”
原来是三千两银子。按此时的市价,三千两可够一百家百姓一年吃喝用度,也可够个富贵人家置办一处宅院的资费。没想到宫侯夫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看来贫富之间,看待世事人情,终究难以相同。
见我沉吟不语,宫侯夫人当是我妥协了,也便笑道,“你心中不必不安,子安小姐这身还不算极好的,鹿城主家的九儿小姐,那身价值四千两,倒也不见她来退,你心安理得领下便是。”
谁知话音未落,便有人快步进来道,“大夫人,鹿城主的夫人有事过来求见。”
宫侯夫人登时脸色一僵,冷了脸道,“怎么,说曹操,曹操到,难道又是来退衣裳的不成?这倒是怪了,如何这偌大侯府,送身衣裳,都没人领,哼,真是一番好心——”底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她吩咐那人道,“你让她进来吧。”
随后,燕苓香匆匆而来,见面我有些吃惊,她红着眼圈,仿佛受了偌大委屈。
“见过大夫人。”她施礼道。
宫侯夫人叹口气道,“鹿夫人请坐。却不知大早上过来,有什么事。”
燕苓香坐下,立刻有人捧茶上来,燕苓香谢过,嘴里说道,“实不相瞒,昨夜九儿小姐回去,因与我发生口角,却迁怒了大夫人所赏赐的衣裳,将那衣裳给烧了。”
原来九儿不光是出走,却还将侯府赏赐的衣服给烧了,这事可非同小可。我正想着如何说话,大夫人已冷笑道,“这倒真了不得。”
说着这话,眼睛却看着我,一语双关,自在话里。
燕苓香似又想起伤心事,用手帕擦拭眼泪道,“说来我这继母却也难当,九儿小姐才出生就没有娘,我将她视如己出,含辛茹苦拉扯大,不想她到底以我为仇,我得知大夫人的赏赐,自喜出望外,感恩不已,谁知她见我欢喜,立即翻脸,孩子小,我不与她计较,她竟出损毁衣裳,还跑掉了,这实在是——”
以我对燕苓香和九儿性情的了解,这事必是燕苓香刻意去与九儿说这衣裳的深意,激怒九儿做出毁坏衣裳,被打了还半夜出走,跑到宫府逃奔我们。燕苓香是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既担心鹿青崖回去找他算账,又想在宫侯夫人这里讨个好,于是便先发制人,大清早来诉委屈了。
这话说出来,却似正中了宫侯夫人的心坎,她深深叹息,“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不是亲娘,到底隔了一层,不管你多少心血,孩子也未必领情。”这话一说,那立在一边的宫少棠脸顿时通红,说要去书房读书了,也便和宫侯夫人说了一句,退下去走了。
这宫少棠本是宫侯的妾室所生,同样自幼失了母亲,是宫侯夫人一手带大。本不知这对母子相处如何,但听宫侯夫人这话,必也有难处了。只如今燕苓香的戏,也不要太过了。
见她还要说话,我便说道,“妹妹,先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燕苓香看了我一眼,喝口茶继续道,“大夫人的话真说到我的心里,说来我何曾亏待她,只是这孩子的性情,却是如此任性,便是再任性,我也都忍了,我一直忍让亲和,谁知这次真是出格了。”
她再这么说下去,就不给九儿余地了,不给九儿余地怕鹿青崖可就没有台阶下了。
我不担心鹿青崖没有台阶后失去结交侯府的机会,我倒是担心燕苓香这条小命,要断送在这张嘴上了——鹿青崖可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妹妹这话说得太对了,若络菱,能得妹妹对九儿一半的眷顾,该也开心不已了。”我几乎是打断了她的话,燕苓香立即停住了嘴。
宫侯夫人却奇怪地问道,“络菱是谁?”
燕苓香顾不得诉苦,只笑着掩饰道,“这孩子是——”
“是个自幼就失了爹娘的孩子,此时在皇甫世家寄养。”我看着燕苓香,没说出络菱的身份,我给她一步台阶,自然也希望她能给九儿一步台阶,纵不想结交侯府,也不能得罪权贵,毕竟这里是京城。
“是,是个孤儿。”燕苓香毫无底气地说。
正在这时,忽然匆匆一阵马蹄声直奔这边,我甚至担心这马要冲进来。随后一声马嘶,却有个少年在门外翻身下马,该是将马交给旁人,他几步就蹿进来,一身骑马装束,手里还拿着马鞭,对着空中一挥,大声道,“谁在这说九儿小姐的坏话呢?!”
我一看便认识,宫少棣。此时一脸汗水,衬着傲慢的脸,眼睛直直就看向了燕苓香。这孩子与他兄长的沉稳世故不同,一脸飞扬跋扈,无可顾忌。看来自幼是说一不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他这话掷地有声,却是惊人。宫侯夫人却并无责怪他的冒失,只是看着他道,“小祖宗,你怎么跑来了?一身的汗,快过来擦擦。”
看态度,可知这兄弟在侯府内的待遇实在不同,虽只差了两岁多的光景,但宫少棠是当大人对待,处处严格,让他性情内敛,而宫少棣还当孩子对待,宠爱有加,所以他不管不顾。
“擦汗,擦什么汗啊?我听说,有人来告状,说九儿小姐不识时务,毁坏了侯府赏赐的衣裳?那又怎样啊,又怎样?侯府在乎那一身衣裳吗?她烧了就烧了,烧了证明她不喜欢,不喜欢证明那衣裳不配她,不喜欢还可以送她别的,送到她喜欢为止。就是她全不喜欢,那就让她烧着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充满了孩子气,又满是不讲道理,燕苓香被吓得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宫侯夫人却笑着附和道,“对,这话没错。不喜欢我们再送便是,烧了就烧了嘛。”
这劈头盖脸一通,把宫侯夫人的怒火反倒给熄灭了。毕竟是亲生儿子,果然待遇不同,不过看情形,这宫少棣对九儿,还真的上心了。他这样的性格,九儿又那么桀骜不驯,看来将来却要有苦头吃了。
“娘,我想好了,过一会儿我就去拜见鹿城主,问问这九儿小姐,到底喜欢什么?我不信这天下没有东西合她心意!还有就是小安小姐,也该问过她喜欢什么再送,不喜欢那衣裳就不要送,送人家喜欢的嘛!”
宫侯夫人赶紧点头道,“是是是,我过会儿就让人去问,小安小姐到底喜欢什么。”
大人之间,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口舌之争,在这孩子的嘴里倒全化解了。宫少棣说完这些,却对着燕苓香撇撇嘴,高声道,“那我就走了,骑了一早上的马,我要去换衣裳了,随后还要去城南客栈。”
“你吃了饭再去,多带人跟着。”宫侯夫人提醒道。
“我去客栈和九儿一起吃,不用多带人。”他倒是想得周全,可我觉得他想和九儿一起吃早饭,那是全没可能的,此时的九儿可完全不能招惹。
等他出去了,宫侯夫人满脸笑容地道,“让二位夫人见笑了,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也是我想得不周全,反倒弄出这一场来。反正不急,今晚开始有灯火之会,足足三天,南城会很热闹非常,你们也多在京城住上几天,玩赏玩赏。回头我会差人去问过,二位小姐到底喜欢什么,再送些礼物不迟。”
这一场风波,却是莫名其妙无声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