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渐行渐近,我脑海里想着这一路走来的坎坷,邢无双和妻子梅清池,当初是如决定,携手走入这片蛮荒的。他们越过石林、荒地、没有温泉水的彩石滩,翻过一座座山,进入那浩荡的雪山深处,远离人世,避开喧嚣,将自己隐入蛮荒,隐入寂寞,永远不再与世人相见。
当年,我与赤天羽已走在退出江湖的边缘,却因害怕那永世的寂寞而退缩,想来若当初我们不逗留燔州,不纠缠至尊擂台,也许早扁舟一叶,隐没在东海了。
真是那样,这许多年后,在千变万化的江湖里,早没了我们的名姓,我也不会再置于这无奈的境地里。这,真的是宿命吗?
……
沼泽到了。
我始终认为:沼泽,是活的。
梅花城的阵法里,便有这些活的温柔死神,拉人沉沦,吞噬得无声无息。到了这里,鹿青崖又被推在队伍的前头,赤天羽坚信这里也被摆了阵法。鹿青崖低头看了半晌道,这里没有阵法,但到底哪里有泥潭,根本看不出来。
天光下,这沼泽水光潋滟,很多地方还生长着芳草闲花,鸟儿悠然飞过,毫不费力,水面留影轻灵。可我们却望着这沼泽举步维艰。魍屠死士可乘风而起,可惜此时寸风不起。仿佛所有的风都被阻挡在山外,除了飞虫时而落在水面的涟漪,一丝风都没有。
赤天羽说,此行必有血光之灾,夜隐香那样的人可防,因只要是毒药,必有解毒之材,何况夜隐香本就是小桃源逃出的人,她会配置的毒药,邢戈那里,如何能没有解药?!
只是,这上天摆下的天然大阵,却牢不可破。
……
阴云在此压顶,看来大雨又要来了。
也在此时,我有些怀念邢散人上次莘冢之行,说的好天气。
这次,却一路遇到的都是坏天气。
踟蹰在沼泽边缘,终究没有前行,魍屠死士再次从有限的马匹上,卸下东西来搭起帐篷,可这次帐篷已不多,只能够赤天羽的人避雨。大雨落下时,赤天羽悠然躲进帐篷,其余的人只能在山坡下稀疏的树林里躲避。
皇甫皓月拉着我依靠在流星的下面,他解开披风将我裹在里面,我们这样依靠着,沉默面对着沉默的雨。
一片沉默。
众人似乎已达成一种默契,那就是服从赤天羽,不仅因为他的魍屠死士,从人数还是凶悍程度之上,都已完全掌控全局,更因为在大客栈,我们都是吃了人肉的人——虽然回味起来着实恶心,但一起吃了人肉,便是只能进不能退的盟友。宫嫣凤自从沙土里爬出来,大概受了惊吓,颓唐了许多,花容惨淡,没有了锐气。她用一件衣裳裹着头依靠着一棵树下,不知在想什么。而我依靠在皇甫皓月的怀里,我们依靠彼此的提问取暖。流星一动不动,给我们遮挡头上的雨——它瘦了很多,希望它能支撑一路。
雨越下越冷,很快沼泽上起了雾气,让人浑身发抖,但奇怪的是,等大雨停下太阳出来,立即又暖意融融了。
只是,那太阳我看见挂在北方……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北方,也就是并非我自己迷路。苍穹上的日月不会错,但天地有多少障眼法迷惑世人?
太阳若在北方落下,那我们的地形图方位就要重新再看。
但太阳没落,可怕的蚊虫苍蝇,便如无名深渊的鬼怪,席卷而来。起初还不曾知觉,但有人被那蚊虫叮咬后,立即用手一拍,血流出便是紫色——这些蚊虫有毒。
这些吸血的蚊虫大概是闻到了血腥味,将我们这些人马当成饕餮盛宴,欢天喜地扑面而来,盈盈嗡嗡之声,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麻。对这突然的变故,众人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沼泽不能进,我们只能回头向来时的山坡后退。赤天羽带人立即又回到那帐篷里。看来他要用我们这些人来喂饱嗜血的蚊虫死神。
陆续有人倒下,拼命用手拍,指甲挠,惨叫声延绵不绝。
“来这边!”邢戈高声喊道,随后小桃源武士扔出一颗颗白色的弹丸,炸裂空中后,蚊虫倒是退避了不少。皇甫皓月立即带着世家人马向邢戈靠拢。鹿青崖身边的人已不多,但我发现他在这些慌乱的人马里,最为镇定,也不见有蚊虫去叮咬他们。
手背刺痛,我低头看见一支花脚大蚊,在我手背上迅速吸血,肚子饱满了起来,用手陡然拍去,满手血。另一只也闻着血腥味而来,那一刻,我心头有些绝望,好在靠近邢戈后,蚊虫的攻势退却了。
……
我们与蚊虫的大战持续了很久,蚊虫被逼退后,没有人死去,但人心却就此动荡,很多皇甫世家的人开始思归,尤其是皇甫皓城带来的人马,他们不想再向前走,觉得在彩石滩运回一些凤石玉,随后再带人来勘矿脉便是,小桃源很多武士也觉得此行无谓。
“未到莘冢,谁也不能走。”赤天羽冷冷地下了命令,“谁走回头路,我就先杀了谁。”
走到这里,谁也不能回头了,只是动荡的人心一旦动荡,便不能平复。
天黑之前,我们开始过沼泽,那些蚊虫叮咬的地方,刺痒难耐,而走到沼泽里,我们也看见很多动物的巨大骨架,乌黑色,一旦走近,翁然一声,是苍蝇散开,那骨架惨白之色才映入眼帘。
……
不过,到底多谢那些深陷的动物骨架给我们指了路,我们避开深潭,勉强走过沼泽都已疲惫不已,中间依旧损失了很多人马,包括很多食物与水,因为在人和马匹沉入泥潭后,谁也没有勇气去拽那匹挣扎不已的人马。几乎顷刻之间,那人和马就会淹没在水面。
出了沼泽,天色已晚,大雨却再次来临,人世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命运已只能被蛮荒掌控,还会遇见什么,只有上天知道。
人马进入树林,人马便被切成几块,显得微不足道。
然后,我们遇到了狼群。
——
早在踏出沼泽之时,皇甫皓月看着那崔嵬的山岭,还有无边无际的树林,便对我说了一句,“怕有野兽。”
野兽真的来了。
狼,这种天地间自由的狩猎者,凶悍而有灵性,让人心生敬畏,我见过三次狼群,第一次是梅花城北大雪山被各派屠杀后,我赶去保护义父的尸身,看见它们与人厮杀后的战场,至今还记得雪洞上那头狼居高临下看着我的眼神。
第二次,是在遗留世雪山,我和皇甫皓月被赤天羽扔下激流逃生后,被那里的狼群围住,还是虫不知救了我们。
而第三次,就是在通天台,救赤天羽时,这些狼群却是帮了我们的忙。
当黑暗的雨雾里,出现了那些幽蓝冰冷的眼睛,闷吼声此起彼伏时,赤天羽高声喝道,“点火把!”
皇甫皓月已攥紧我的手道,“裳儿,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松开我的手。”我点点头,等火把次第点燃,我扭头却找不到鹿青崖了。
而火把亮起来,所有人才发现已身陷重围,那些狼的身影在火把明暗交替中穿梭,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很多。
“大家不要走散,围成圈一致向外,亮出兵器。坚持到林子那边的村庄,我们就安全了。”赤天羽说完,不远处传来惨叫声,是其他人被攻击了。
魍屠死士还是有应对野兽的经验,弓弩火铳摆开,皇甫世家的人也各亮兵刃,我悄悄拔出尚鱼剑,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虽然有些肿胀,好在没有大碍,尚能厮杀。
狼群若洪水,缓慢匍匐而来。它们自然知道我们兵器的厉害,却不急于发动进攻,只缓慢靠近,大约在寻找攻击点。
陡然一声弓弦之声,有狼中箭哀嚎一声翻身摔倒。
这却成为狼群进攻的号令。
本缓慢前进的狼群猝然发起进攻,却只对着我们这个圈子的一个点冲击,火铳弓弩,只能用于远距射杀,一旦近了就失去效力,而狼群气势汹汹的冲锋,却几乎在一瞬间,冲破我们的队形,撕开缺口厮杀开始。
这一刻,我想到了虫不知。
他为何还不到?
发出消息已十余天,他难道没有接到信鸽,还是不愿前来?他一直以这些飞禽走兽为友,若他在,我们的危机迎刃而解。但此时你死我活之下,我们与狼群只能拼死一战。
狼与人,在此时没有分别!
被冲散的队伍,只能互相背对背厮杀,一旦落单,就会被狼前后夹击,一跃而起咬住咽喉……
马匹更是没有还手之力,很多四散奔逃,流星也失去了踪迹。
雨声里,火把嗤嗤作响,但狼嚎声此起彼伏,惨叫声更是震颤心肺。皇甫皓月与我背对背,一手挥舞手里的剑,一手挥舞火把,借着火把亮光向前移动——
“挡我者死!”陡然赤天羽一声呼喊,竟只身冲入狼群里。
几个魍屠死士随后去营救,却被斜刺冲出的十几只狼群逼退回来。赤天羽的火烈剑在火光里挥舞,他的身影与狼的身影交错,厮杀变得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