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孩子,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我不知道爹为何把他领进后宅。他人瘦瘦的,衣服很破,眼光却像长了刺,刺向每个他看不惯的角落。对于突然闯入我这私属天地的孩子,我也有些不高兴,于是我在秋千上瞪他,他也毫不避讳地瞪我,终于,我觉得输了,无趣而尴尬,脸上发热,便故意向他做鬼脸,他却低下头去了。
接着,爹一脸严肃地和娘谈着什么,娘却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娘哭着跑回屋里去了,我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愣住,不知所措。
我后来不肯吃饭,爹爹端了碗来喂我,我闭着嘴,握着拳头看他。
爹无奈地哄我,“小唐,那是你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我都不认识他。”我拳头握得更紧。
“以后就慢慢认识了。”爹说话永远那么不温不火,我隐约听见隔壁,娘的哭泣声。
“孩子,将来他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就像一棵树上,挨得最近的两片叶子。”爹哄着我,我终于张嘴吃他夹给我的饭。
“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不是爹和娘吗?”我不明白爹的话,抬头看他,但阳光太强,我看不清爹的脸。
“爹说的,是将来。在爹与娘,都会不在的将来......”
爹和娘不在的将来?他们要去哪?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小孩子的恨意和排斥不会持续太久,就会逐渐淡忘了。
后来,爹叫我喊那男孩小谷哥哥,我喊不出,爹也不硬让我叫。而娘从那没了笑容,有时会抱着我,抚摸我的头,说些奇怪的话,经常还会发脾气,骂小谷,还骂他的娘,一开始他还低头听着,后来就不依,和娘对着吼,娘就打他,我虽然很怕现在的娘,但我心里也隐约希望他挨打,因为爹爹似乎更喜欢他,自从小谷来,爹的眼睛就很少看见我了,我分外气愤,为何爹突然要将对我的宠爱分给别人……但有时,我也觉得小谷,很可怜,尤其是他沉默地对着墙角,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站就是大半天的时候。
“如果我能有一把剑。”我曾听见过,小谷这样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神色凌厉而凄楚。。
我不知道小谷的生辰,因为他说只知道年岁,但生辰是哪月哪日,自己都不知道。
想来,我自从逃亡离家,也再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生辰,时日久了,也就忘了。恍惚记得,我只过了四次。日子究竟是六月,还是七月?已记不真切,只记得从前父母为我过生辰,很早就端上一碗长寿面,叫醒还在沉睡的我。我起床时,看日头隐隐照进小楼,另一边,却是西墙上,一片淡淡的残月。
......
而说到那个黄昏,实在再平常不过,宁静美丽、与从前的任何一个黄昏,都没有区别,风丝全无,云霞满天。
天边的清风习习吹拂而来,花园里静静的。我还赖在秋千上出神,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子声,很轻,很低,却一下吹进我的心里,委婉的调子,动人无比,好好听啊!于是我抬头看去,小谷正倚在花园的影壁前吹笛子,那笛子很漂亮,但暮色中的他,目光沉重,神情是那样悲伤......那冷淡的眼睛,紧锁的眉头,仿佛他从来都不会笑,也不曾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笑。
我心里猛然不好受了,第一次觉得惭愧,觉得我不该总希望他被娘打。他虽然分走了我的宠爱,但他从未打扰过我,一直远远地躲着我敌对的目光。
当他发现我就在不远处,面上立刻现出古怪的神情,转身就要走,我忙叫他,“小谷哥哥。”他一顿,停下了。这是我第一次好声好气地叫他“小谷哥哥。”他于是,并没有立刻走开。
我忙跳下秋千,跑到他跟前,抬头看他,他个子比我高很多,我只能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但我不怕,指着他的笛子问道,“哥哥,你的笛子我能看看吗?”
他犹豫了,手不停地摩挲着笛子,我怕他不舍得,就赶紧说道:“我可以,让你坐我的秋千。”
那秋千一直是我一个人玩,我也就理所当然认为,它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用它来交换小谷的笛子。他抬头望了望老梅树下的秋千,笑着摇摇头。他的拒绝,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怔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急。但他最后,还是把笛子递给我,我握着笛子,惊喜于它的光滑,精致,那漂亮的孔,还有柔软的穗子。
小孩子的感情,其实很容易建立,而从那刻起,在我心里,小谷不再是敌人了。我知道,他也一样。
......
后来,夜色已经很重了,晚风习习。我坐在秋千上恹恹欲睡,听小谷坐在老梅树的枝丫上吹着笛子。恍惚中,闻到半空中藏着一丝花香的甜味。我抬头看见娘的房间亮着灯,窗户半开着,她该能看见我们,但她没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拉上我走开……也许,她也不恨小谷了?那今后,一切都好了。想到这,我真的很开心,秋千随笛声荡来荡去。
我开始和小谷聊天。
“小谷哥哥,这笛子谁送你的?”
“我娘亲。”
“你娘亲?她现在在哪啊?”
“死了。”
“死了?那为何我娘,那么不喜欢你娘呢?”
“……”
“怎么不说话啊?为什么?”
“那是大人的事,我不知道。”
“那你爹爹呢?”我的这个问题,真的很傻。
“……”他于是,也并不回答我。
对于他的沉默我有些不高兴,不由撅起嘴来。
“小唐,前面很热闹,你也上来看。”也许是想逗我开心,小谷忽然欣欣然说道。
这梅树很高,又因为地势在花园的高处,在上面可以看见木门那边的世界。他坐在那里,肯定看得见前面。
“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院里一堆酒坛,几个伙计,还有一排客房。”其实,我是不敢爬上去,也从来没爬上去过。
“也不是,好多人哪,出来好几个穿一样的衣服的,带着大斗笠.....”小谷快活地说着,忽然话音顿住了,我正奇怪要问他还有什么,前面却传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喊叫声。我吃了一吓,小谷已跌跌撞撞地从树上滑下来了。
“怎么回事?”我奇怪地问。
他不答,直接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抱着扑到了花丛里。我来不及喊疼,因为几乎与此同时,回廊尽头的木门猛然被推开了,紧接着又惊心刺耳地关上了。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清晰地传来:“今晚的事不能泄露,守住门,这后院里的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我惊惧地睁大眼睛!
杂乱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我透过重重繁花枝叶的缝隙看见,闻声赶来的老家院带几个家丁迎面走上去,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惨叫,空气中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我的心缩紧了,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抖个不停,好在有花影遮挡,我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一幕。小谷紧紧抱着我,他的眼中又出现了,刚来时那刀样的眼神,狠狠盯着外面。
灾难来得毫无预兆,却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坠冰河一般颤栗而清晰。我眼见着,那些白衣人已提着滴血的刀剑,闯进了拱门,直扑内宅。
“娘!”我的喊声还未冲出喉咙,就被小谷的手捂住,声音被堵在嘴里,只有泪水冲出眼眶。
小谷拖着我起身,而我腿已经软了,“快走!”小谷小声命令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瘫软的我拖起来,我们顺着花丛,趴在泥土上,向荷塘爬去。
本来,我们想趁这些人不备快点穿过回廊,再打开木门跑出去,但来到塘边,透过丁香树丛的枝叶,看见荷塘另一边的大木门旁,站着好几个着白衣人。内宅的平静早已被一阵嘈杂而惊悚的喊声打破,风吹着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和从前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分别。风,不管人间的福祸生死,依旧吹拂得闲适自在。我却嗅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领会到,它,叫做死亡。
突然的剧变,我已在恐惧中抖成一团。我恨自己为什么还这样清醒,为何不昏过去,也许醒来只是一场梦,一场我坐在秋千上作的噩梦!但小谷的声音在耳边清楚而分明地响起,那样直通心底,“小唐,从此刻起,你得听我的!否则,咱们都得没命!”我听从了他,因为,我不想死,那一瞬间,我是那样怕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个夜晚,还是心有余悸,若漪曾问我,是否那夜激起我后来挥剑无情的心性,我抬手攀着梅花枝对她说过,“当一个八岁的孩子,困在死亡的恐怖阴影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死。”
那时,我们趴在冰凉的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噼啪之声响起,冲天火光从身后燃烧,我回过头,那内宅的小楼已困在一片浓烟火光里。我知道,那里面有我的娘亲。只是她再也不会站在圆拱门那里,微笑着喊我:“小唐,别走远了。”
我无法想象端庄贤淑的娘烈焰焚身的惨状,但我明白,在这世上,小唐,再也没有娘亲了。我想起娘亲为我做了一半的衣服,插在窗前花瓶里的木槿,还有我床头摆着的、爹爹给我买的彩陶娃娃,爹书房里那些书,挂在墙上的那些画,都将付之一炬,不复存在了。
我的家,全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