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曾真心流过眼泪,那你,永远不会懂得江湖。江湖本是无情之地,刀光剑影,恩怨纠缠,是非纷扰永远没有尽头。但江湖路上的人,都是曾用命走过,追过,拚过,爱过,深刻的痛过。到了最后,有的,血溅残阳,葬身尘埃;有的,拈花红尘,笑解金刀。十载江湖少年老,苍首残剑对孤灯。猎猎西风、荒烟蔓草的黄昏,谁揽缰独立,无语向长天凝望;苍茫的秋水之彼,风烟之末,又是谁寂寞回首,断肠天涯……”
叹落梅似飞雪,雪刃惊鸿,鸿羽霓裳飘散是非善恶;
笑冷月如弯刀,刀锋逐鹿,鹿笔狼毫书尽正邪春秋。
江湖风云,本就是无朝无代,无始无终,但有情有爱,有因有果的故事。而我们,来过,就会留下一段传说。”
近来多梦,夜里睡不安稳。
梦中,无非是那些曾经历之事,曾遇见之人。有的,仿佛就近在昨日,有的,却仿佛远隔前世。梦里沉睡的,是四十年的江湖岁月,梦外沉思的,是听惯了大荒原风声的我。人老了,心性自然淡泊。我许久没有心痛之感了,但这突然到来的美貌姑娘真的似曾相识。同样高挑俏丽,同样清亮如水却笑意冰冷的眼眸。对视之下,我无奈浅笑。
也许,很多往事,终究无法如这废城荒冢,为岁月淹没,二十多年前的旧债宿主,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姑娘是傍晚时分来的,那时日头早已在西边的荒原沉下去,天地混沌,暮色变得苍茫凄冷,风也漫天卷地的吹起来。于是,我的小屋愈加寒冷,破窗在狂风中呜咽不止,炉中半死的火苗也时明时灭。大铜壶里的稀饭煮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熟。
我抬头望望门外,天色已然渐暗,远远近近的残垣断壁,在暮色下显得更加破败不堪,废墟上几缕茅草在晚风中颤栗起伏,除此以外,便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嗥之声。
一轮冰冷的月,如冰似铁,无声升上来了。
那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时,我曾疑心是幻觉,谁会在此时到这荒凉的地方呢?投宿之人怕也绕着走吧,此处之外方圆百里,疏疏落落的,都是荒坟野冢……这样想着,我便回过头继续煮我的稀饭。
但那马蹄声却真的越来越近,我抬头时,门口清凄的月光下飘过几片吹落的梅花瓣,一转眼,月光里恍然立着个娉婷玉立的身影,披着月光,似真似幻。
“我可以在此留宿一晚吗?天黑了,我的马也累了。”清脆的嗓音里,隐藏着微微寒意。我听见她的马,确实在门外,疲惫地喘着气。
“姑娘从何处来的?为何途经此地呢?”我望着她,瞟见她左手的宝剑那精致的剑鞘,在火光中放着寒光。
“我从江南来,要去漠北寻人。”她的目光,笑中带刺。
“此处荒无人烟,孤魂野鬼出没,饿狼狐狸纵横,姑娘不怕吗?”
“我倒是不怕的,”姑娘朗笑一声,将剑一掂交到右手道,“好冷啊,我能烤烤火吗?”说着迈步向屋里走,卷着一身寒意,扑面而来。
我不动声色,但是我知道她是谁,为何来这里。
“姑娘,是姓司空吧?”我小心地拨着炉中炭火,心中一片释然,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知道我是谁?”她似乎一怔,紧接着板起脸,冰冷的声音响起,一如冰冷的月光,“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了?”
“你来杀我的。”我望着大铜壶里冒出喷薄的热气——稀饭要熟了,而窗外此时忽然狂风大作,片片梅花纷飞如雨,木门也开始嘎嘎作响。
“既然知道,就准备受死吧。”寒光乍闪,剑已出鞘!好快的剑,好狠的剑法!剑到之时我转身闪开了。因为如今只要我不想死,世上还没有哪把剑刺得到我。
她不依不饶,那剑绕着寒光又转锋追来,在这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划出惊心动魄的闪电,尤其那双仇恨的眸子让人心寒,但我更多的是心痛……
“真的要杀我吗?”我在心里问,却并仅仅不是问她。
真实与虚幻交错出现在我眼前,我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同样姓司空的人,那时,我满脸是血,攀在断崖上魅惑地对着他笑;而此时,我满脸泪流,不知为谁落泪。彼时的我,因为畏惧死亡而战栗,而此时,我因自己还活着感到绝望无比。
“真的要杀我吗?”
二十多年前,他听了我的话,那双眸子放出柔和清澈的光芒,俯下头似乎要伸出手握我的手,但转瞬即逝,他挥起了那把剑……
而此时,我不愿再说那句话,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那个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的少年,曾经用伤痕遍布的手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大声哭着对我说过:“我们都不能死,我们会活下去,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所以多年后,逐鹿天下,振动江湖。
和光共尘的岁月往昔,让人谈之色变的梅花城主,曾为我在梅花城内外种下千顷梅花。
而如今,城犹立,却已荒芜;花何在,凋落尘埃。
俱往矣,曲终人散,物是人非,为何独独剩下了我?
若世上不曾有我,是否就没有这遍地荒冢;
我若不来这世上,是否就逃开一世的恩怨情仇?
可是,我无从选择。来了,江湖,便是我难逃的天数……我,也便是江湖,难逃的劫难。
当我还是冷小唐的那八年,江湖,仿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时,我的爹爹开着客栈,家境殷实,我在爹娘的爱护下,无忧无虑。清幽明净的后宅里花木成畦,那棵年逾百岁的红梅树上,系着属于我的秋千。一带光洁的石径,路旁摇曳着挺秀的翠竹,罩出一片清凉。风起之时,我总爱独自走在路上,望着地面斑驳的竹影,听竹叶的沙沙。抬头,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忽开忽合,露出蔚蓝深沉的天幕,还有泻下来的橙黄光彩,亮亮地照着我的眼,在我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绚丽的光影。
再向前走,穿过石径路,转过波光粼粼的荷塘上那道曲折回廊,推开那扇大木门就是前边的客栈了。很多次,我都立在那门前,想着门外的天地,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但每到此时,总能听见娘唤我:“小唐,别走远了。”回头,路的尽头那月拱门里,一身浅红的娘缓步走出来,柔美地笑着向我招手道,“回来,娘带你去玩秋千。”
娘不想让我去前边,她说,那不是我这个孩子该去的世界。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老梅树,每年冬天都会准时开着娇艳的花,我隔着窗、隔着雪,就能看见她们,仿佛对着我笑,我抬头看梅花,又回头看爹,他低头看着书,并不管我,任凭我走神的毛笔,将纸上的“天”字,写得歪歪扭扭。
“女孩子,也要知书达理,你要知道,字如其人,写好字,日后才能好好做人.......对了,昨天让你背的书,背完了吗?”爹爹说话总是温润的,即使是责备,也从不高声。
“我不喜欢背书,我又不考功名。”我撅着小嘴。
“读书是为了懂得道理啊。”爹爹看着我,“你倒说说,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我握着毛笔沉思片刻才道,“我要和爹学着做生意、开客栈!!”
爹爹笑了,对着娘说道,“瞧瞧我们的宝贝女儿,人小鬼大!好,等你把我书房里的书都看完了,爹爹就教给你做生意!”
“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指与他勾在一起。
“决不食言!”
娘在一旁笑道,“得啦!小唐,你还小呢,待会儿写完了这篇字,就去花园里玩雪吧!看你的小脑袋,快长出角来了!”
听了这话,我如获大赦,飞快地交了差,快步下了小楼,奔进了雪地了。
其实,只要能出去玩,什么读书、学做生意的约定,就都抛之脑后了。
于是,出了那座小楼,我的天地,就是花园,荷塘,还有秋千。
前面的世界该是热闹得很吧。那喧哗之声是那大门关不住的。
独自坐在秋千上摇荡,我的心总是满足的,仿佛我就是这花园的主人,主宰着这里的花木,还有枝叶间的蝉与鸟,花丛中的蝴蝶与甲虫。秋千摇荡,繁花在眼前闪过,楼阁忽高忽低,浅绿的衣裙飘舞,我的身体也是不由自主上下飘荡着,虽不得自主,但悠然自得。有时,我会突然兴高采烈地对着那边喊:“娘!”娘就在绚丽的花丛中回过头来,她坐在竹椅上,手里绣着什么,脸上带着柔美的光华,微笑着看我,这让我越发得意,不停踢着小脚,炫耀似的荡得更起劲,老梅树的枝丫也扎扎作响。
我记得,娘的手非常灵巧,她绣的东西,很快会鲜亮地出现在爹的荷包上、钱袋上、袖子上,衣摆上…爹走起路来,分外神气。而娘从来不会绣东西给我,她喜欢我穿纯一色的衣服,系纯一色的发绳。这让我有些嫉妒爹爹,但我也知道,爹娘是恩爱的,这种恩爱,我那时还不懂。
只是这种恩爱,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