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睁眼醒过来时,神思还有些许迷糊,她想要努力看清自己身处何处,但因屋里十分昏暗,自然什么也瞧不见。当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时,却不小心牵动了掌心的伤口,疼得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突然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皇帝在凌霄宫发狂的经过,如今她掌心的伤口,也正是由此而来。
若说当时事态紧急,杨桃来不及预料事情结果,但如今尘埃落定,回想起来,反而让她生出了几分后怕。
当她渐渐回过神来,才轻轻问了一声:“云深,陛下醒来了吗?”
然而殿内并没有人回应她这话,杨桃一连喊了好几声,屋子里仍然是一片静默。
当她将双手撑在床沿,预备下床时,伤口一经触碰,难免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意。她停在原处缓了许久,当那股疼意逐渐消失,她才一寸寸挪到榻边,慢慢地下了床。
因屋里昏暗非常,杨桃视物不清,只能伸出手臂来探路,脚下步子也走得十分缓慢。
突然,她听见茶桌边传来动静,是倒水的声音。她以为是云深回来了,连忙扭过头去:“你去哪儿了?”
然而回答杨桃的,却是皇帝的声音:“我在这儿看了大半晌,倒想问问皇后,你预备去哪儿?”
杨桃显然不料皇帝会出现在此,不免愣了一愣:“您怎么在这儿?”
皇帝似笑非笑地回应道:“这是朕的凌霄宫,朕为什么不在这儿?”
杨桃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一番窘态已经悉数落在了皇帝眼里,不禁大感懊恼。但一面又因皇帝已经醒转过来的事情放宽了心,于是勉强笑道:“陛下已能下榻走动,可见是大好了。”
“朕能大好,还多亏了皇后举荐的杨谏妙手回春啊——朕还得重重赏他呢。”皇帝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汤药,风轻云淡的说出这句话。
杨桃觉察出此话不善,不免又想起昏睡前凌霄宫的那番争执,便只是淡淡回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本是他的职责所在,陛下着实不必太当一回事。若无旁事,妾就先回去了,您好好将养吧。”
皇帝听杨桃把自己摘的干净,不免微露笑意。又见她要走,也并不阻拦,只是撑着下巴看着她迟钝缓慢的动作。
然而没有云深搀扶,屋里又昏暗不清,杨桃一个人在屋里兜转了数回,仍然没有找到出去的门路。
皇帝懒懒笑道:“皇后不是要回去么,怎么又往榻上走。朕尚未痊愈,皇后便急着侍寝?这样…不大好吧?”
杨桃一听这话,脸上涨得通红,心知皇帝已晓得她眼疾一事,也是存心不让任何人进屋伺候。她便索性站在原地,任他观瞻自己此般窘态:“陛下到底想让妾怎么样?”
“十二年了,你果真一点儿没变。”皇帝放下了汤勺,上前将杨桃打横抱起,轻轻地放置榻上,随后又将那晚汤药端到杨桃面前,温声道:“把药喝了吧。”
杨桃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老实巴交地任他抱着躺下来,皇帝说喝药,她也就老实地张嘴喝药,即便这药汁苦得她舌头打结,她也不肯皱一下眉头。
皇帝见她如此乖巧,反而戏谑一笑:“突然这么听话,倒惹我不太习惯,怎么……你就不怕我喂毒?
“陛下要妾活着,妾就不会死。陛下想让妾死,妾也只能乖乖接受。自入宫起,妾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杨桃垂着眉眼,不轻不重的说道。
“你非要如此固执?”皇帝听着杨桃这一番不咸不淡的话,难免又生怒气,但想起昏迷前杨桃那一番话,他还是尽力压抑着心口怒气,“向朕服一声软,于你而言有那么难么?”
杨桃听见这一问,却是沉默不语。
皇帝见她不说,心里也有了答案,便也跟着沉默了。
“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人都说是哭坏了的,朕不信,若说是郁结于心,朕还稍信几分。”皇帝看着杨桃那双无神的眼睛,不免又问道。
杨桃轻轻摸着自己手上的纱布,还是那样淡淡的口吻:“妾自己毁的,丹阳去世后,我就知道,一个人做的孽总是要还的。既然我毁了玦哥儿一双眼睛,那便也还一双眼睛罢。”
皇帝知道杨桃一向刚烈要强,却不想她对自己也能狠心至此。不禁暗自懊悔自己先前将话说重了:“朕并非是要你……”他自觉多说无益,便只是叹了一口气:“杨谏说,根治不了了。”
杨桃轻轻笑道:“陛下是他的父亲,知道此事,理应高兴才是。何况,世上的病症大多无法根治。即便伤口好了,也难免要留疤,这些疤痕,往往是不能愈合的。陛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皇帝却郑重地看了一眼杨桃:“朕是他的父亲,却何尝不是你的丈夫。”他握了握杨桃的手,“何况朕有稀世良药,日久天长,总能除去这些疤。双宜,这些时日,朕已经受够了。回到昆仑宫,回到朕身边,咱们一切重新开始,好么?”
“是啊……陛下是妾的丈夫。可是陛下,父亲与第一个孩子死的时候,妾的心口就已经破洞了,即便妾屈从于您予的温暖,尽力去填补,但丹阳与哥哥相继去世后,那个洞便越来越大……”杨桃平淡无波的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眼里渐渐泛出了泪光,却只见她咬唇忍住了泪意,“纵然此情难忘,但妾与您,也不可能再如往昔了……”
皇帝听见这话,一时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只是伸臂将她揽入怀间:“朕知道了。从今往后,你只……当好朕的皇后就是了。”
二人安安静静地坐了片刻,享受着那份久违了但又即将失去的温暖。最终,杨桃还是答应了皇帝搬回昆仑宫,待她身子痊愈后,重掌六宫之事。
而杨桃回到昆仑宫的第一桩事,便是让人彻查流言一事。
这一****正懒懒躺在榻上听着采萍念书,及至月娘打帘进了屋,云深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挥手让采萍几人先行退下了。
“殿下,云影园守夜的宫女以及当日在凌霄宫内造谣的几人都已招供了,话语间提及两人,一位是周婕妤、另一位则是姚惠妃。”月娘见屋里只剩下云深、沉星等几个杨桃的心腹,这才敢开口回话。
杨桃听见“姚贵妃”这几字,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她突然想起当日凌霄宫给皇帝试药时,姚贵妃一口咬定自己与杨谏勾结,存心将宫中流言坐实下来。
“没想到孤才搬进云影园一年,咱们这位周婕妤,就跟姚贵妃走到一块儿了,这两年,姚贵妃的狼子野心,也日渐突显了。”杨桃冷冷笑道,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榻沿。
“还有一桩要事,奴婢不得不回。李公公晓得殿下在彻查流言一事,暗中跟奴婢说过几句话,他说当日陛下听见流言之时,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但在看了折子后,却突然大发雷霆的。因着此事,他还特地翻了那道折子一看,原来有几名大臣联名上书,说殿下与杨院正为首的杨家人…有意谋逆,欲杀陛下而以雍王代之,说雍王年幼,有利杨家一族把持朝政。奴婢已将联名上书的几位大人之名都暗自记下了,现要请示殿下,接下来咱们当如何?”
杨桃听见这话,稍稍坐正了身子:“你做的很好,但咱们必须按兵不动,陛下若久无裁决,他们也坐不住了,咱们且往后看吧。如今孤既已回来了,便不会再为人鱼肉。”
月娘听见这话,振奋回道:“是!如今敌人已明,奴婢一定多多盯着。”
杨桃欣慰地点了点头:“至于流言一事,陛下看重姚贵妃,咱们动不得,那就让周婕妤担着吧。诽谤造谣皇后的罪名,原该处以极刑,念她诞育皇嗣有功,且留她一个全尸。再把那些捕风捉影的宫人的舌头剜下来送到贵妃宫里,等他们明白了自个儿的过错,就去贵妃那儿磕头认错,求她宽恕他们不仅使她跌了脸面,还叫她担了一个治下不力的罪名。贵妃到底是伺候陛下经年的老人了,孤怎能不为她委屈呢。她若肯宽恕,便准他们把舌头认领回去,再都赏一碗獐肉吃吧。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月娘晓得杨桃一向很有自己的手段,听着这一番吩咐,自然是毋庸置疑地答应下来,一一照办了。
那周婕妤因诽谤皇后的罪名被赐死之后,杨桃便索性将她所出的七帝姬交给了琢贵嫔抚养,这一举动倒成全了膝下一直无子的琢贵嫔一个心愿,给她寡淡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盼头,使得她对杨桃感激不已。
而那姚贵妃自打见了宫人的那罐舌头,却是因此吓得病倒了。她在宫中多年,素知杨桃手段,未必不知道杨桃这一番敲打的深意。
杨桃既已重新坐镇中宫,加上梁王已赴封地,姚贵妃身边再无其他子嗣傍身,只能主动请辞协理六宫之权,此后时常称病待在宫中,鲜少外出。
皇帝知晓此事后,倒也并未置词,只说后宫之事自然是全权交由皇后打理。
宫中一向变幻莫测,这位在众人眼里再无翻身之日的皇后杨氏,一朝却又凭借着皇帝的信任与爱重回到了昆仑宫当家做主。
此后一段时日,众人说起这位杨皇后入宫至今的几起几落,大多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