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次杨桃彻夜侍疾之后,敏妃晓得她心中仍然放心不下皇帝,便吩咐宫女每日都去云影园说一说皇帝的病情。
如此到二月里,杨桃知道皇帝病情渐愈,也就让带话的宫女传话给敏妃:“我知道你们娘娘的心思,只是陛下既然大好了,往后便不必再报过来报信了,孤也需要静养啊。”
那名宫女面上原还有些为难,但一记起敏妃的叮嘱,很快便福身道:“奴婢记下了。”
在她缓缓退下之后,云深看着杨桃,只是暗自叹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在众人以为后宫又将重归宁静的时候,谁也没料到,有一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流言传遍了整个琼台。
起初只是听说有宫女亲眼看见杨院正在一天夜里进去了云影园,在里头待到很晚才回了太医院。后来又说皇后手段一向厉害,原本是皇帝将近九年的专宠,因贞贵嫔入宫后荣宠无限,而她备受冷落,心生嫉恨,遭皇帝不满,才被打发去云影园静思己过,谁料皇后竟然胆敢与杨院正暗通款曲。
后来又有说在云影园守夜的宫女,隐约听见了皇后与杨院正的谈话,话间提及了“儿子”,“倚仗”等字眼,甚而听见了皇后殿下对杨院正说她等她。
于是众人纷纷猜测:雍王殿下根本就是皇后与杨院正的孩子,二人早已暗通款曲,珠胎暗结,而皇帝也早已知悉,否则雍王殿下何以小小年纪就被放出宫去历练。
说到这里,大家不禁又感慨皇后手段高明,即便行出秽乱宫闱之事,皇帝也不忍重罚她。
这话传到如今什么也不愿再争的杨桃耳里,最多一声冷笑就过了,可谁想原本身子便未好全的皇帝,听见这样的流言,竟然生生气得旧病复发,再度病倒。
当杨桃知道皇帝再度病倒的事情后,也是气结在心,但当下最为紧要的,并不是问责这些嘴碎的奴才,而是皇帝的身子。
杨桃再度赶到凌霄宫时,贞贵嫔仍像上回那样细心地在一边照顾着皇帝。与上回不同的是,围在皇帝身边照料的,又多出了一位薛嫔。
这位薛嫔不是别人,正是九年新秀进宫之后,颇讨皇帝喜欢的薛美人。在杨桃独居云影园的这段时间,她倒也爬到了嫔位。
此刻的杨桃无暇他顾,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后,便急切问了太医一句:“陛下情况如何?”
“回殿下,之前臣等就已再三叮嘱过陛下,养病期间不可动气,不可动怒。熟料……”这时与杨桃搭话的却并非是杨院正,而是另一位资历深厚的章太医,“经臣等诊断,陛下似乎已有心衰之症,且时下情况……异常凶险,请殿下决断。”
杨桃听见“决断”这二字,一时只觉心口似乎被人猛地揪住,有些艰难地问道:“什么决断?难道……此病无法可治么?”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杨谏上前一步回道:“启禀殿下,陛下的病症并不多见,寻常的药方根本无济于事……其实也并非没有法子,只是臣等查阅过古书典籍后,发现这药方里有一味药,却不知该用不该用。”
杨桃此刻也顾不得与杨谏避嫌一事,她既然抓到了皇帝醒转的那一线生机,便立即问道:“什么药?”
杨谏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脱口而出:“附子,但因其有剧毒,被《本草纲目》列为下品,且如今陛下情况紧急,剂量太少恐怕还不足以治愈。但在场众位同僚此前皆不曾接触过此等病例,也不能保证陛下喝下后,一定会安然醒来……”
杨桃一怔,半晌后才问道:“除了这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杨谏摇了摇头:“这也是臣等翻阅古籍得来,至于其他法子……恕臣无能。”
杨桃凝神思虑了片刻,让人问过姚贵妃与敏妃两位协理,除此之外,连贞贵嫔与薛嫔的意见,也让人问了一回:“陛下突患心衰之症,唯有添附子一味药可救陛下于危难。只是此药毒性强烈,此法也未必能保证陛下安然醒来。可若不施此法,陛下更无机会醒转。为免延误时机,孤的意思是……请太医即刻拟方煎药给陛下服用。你们以为如何?”
敏妃与薛嫔一向与人为善,也心知这乃是让皇帝醒转过来的唯一举动,何况皇后既然已经发话,她们作为嫔御,也没有资格置喙。
贞贵嫔则只是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地陪在皇帝身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接着便只见薛嫔看向皇后,轻轻说道:“既是唯一之法,岂有万全之策。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只有姚贵妃当即出言反对:“这药既然有毒,又不能保证陛下安然醒来,岂能让陛下服用?试问倘若此举不成,谋害陛下之罪责,谁担得起?”
此时的她与往日的柔和温婉大不相同,她的目光在杨桃与杨谏身上来回打量,冷笑一声:“皇后那点心思,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陛下只是一时昏迷不醒,你却已经与杨院正勾结起来,想要谋害陛下!”
??
姚贵妃此话一出,殿内的其他太医以及留下来伺候的宫女,不免都小声议论起来。
不等杨桃开口,杨谏却在这时竖起三指,郑重说道:“微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若此举有任何差池,任凭皇后殿下及诸位娘娘处置,绝无怨言。”
“若是陛下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姚贵妃冷冷地望着杨谏,还是不肯松口,“妾与陛下多年的情分,岂能将他的性命交由外人主宰,殿下若不能使妾信服,妾不会松口答应。”
姚贵妃是如今宫中伺候皇帝最久的潜邸旧人,正因如此,杨桃对她一向也算颇为敬重,此刻见她字字句句无不是针对着自己而来,她虽心有不满,但也不愿在此时与她有所争执。
“请在场诸卿作证,倘若今日陛下出了什么差池,孤即刻饮药自尽。孤与陛下十二年的情分,可同生,也愿共死,至此,贵妃满意与否?”杨桃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一番毋庸置疑的语气。
她知道,在场的所有太医都不敢随意开这个口,毕竟谁也不敢担下毒害皇帝的罪名。在他们之间无论是听信了谣言里杨谏与杨桃的关系,还是念在二人的族亲关系之上,众人为求保全自身,只得推杨谏出来告知此法。
她知道杨谏一向正直仗义,即便被重重治罪也毫无怨言。但杨桃不想再拖累其他任何人,尤其是曾在她落难时伸手援助的人。反观她自己,此生已经如此,若连皇帝也离她而去,她便更没有苟活于世的必要。她这一番话,不止是在挽救杨谏,也是在挽救自己。
姚贵妃显然也没料到杨桃会轻易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在众人纷纷感叹帝后情深之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杨桃见众人都再不反驳,当即吩咐杨谏几人开方煎药,紧接着便一起静待起了结果。
第一碗药,未见效果。
第二碗药,仍然未见效果。
在杨谏喂皇帝喝下第三碗药时,却见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众人将要欣慰地舒出一口气时,却见他嘶哑着声音对杨谏冷喝一声:“下来,拔出墙上佩剑,对着四周一顿乱劈乱砍:“都给朕滚出去!”
几位在殿里伺候的宫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慌乱地往外逃窜。薛嫔、贞贵嫔也有些面色发白,一连后退了数步。敏妃与姚贵妃原本在外厅叮嘱着各项事宜,听见里间的动静,便也赶过来一探情形。
只有杨桃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轻声说道:“方才陛下昏厥不醒,众太医从古书上找到了药方,煎药服用后才令陛下醒转。若有冒犯,也是为江山社稷而计,不得已而为之。请陛下不要见怪。”
“是你。”皇帝看向杨桃时,面色渐趋柔和,手中的剑也渐渐放了下来,他一步步向杨桃靠近,却突然举起长剑对她,大笑出声,“为江山社稷而计,不得已而为之?荒谬!他是想毒死朕,他是想杀我!还是……皇后要杀我?”
良久之后,他突然安静下来,看向杨桃的眼神里也染上了一层悲哀:“为何要叛朕,为何要反朕?这十二年来,朕给你的,还不够多么?”
杨桃听见这番话,只觉得心头一寒,倘若她能清楚地看见,她一定要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质问皇帝:他为什么会这样看待她?
但她并不能准确捕捉到皇帝的眼睛,何况此刻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威慑力,她也不愿意让皇帝看见自己的窘态。
她只是那样低垂着脖颈,仿佛在认真地看着横亘在自己脖子处的那道剑峰。
“我何曾叛你,又何曾反你?这十二年来,我待你是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杨桃说这话时,声音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哽咽。
皇帝也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曾再让剑身往前挪动一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当众人以为他终于安定下来,谁知道他却又看向了站在杨桃身旁不远处的杨谏,似乎顷刻就要向他刺去:“都怪你……!”
可不待那柄剑离开杨桃几寸,杨桃却已伸出手来死死地握住剑峰:“陛下,不可!”
皇帝看见杨桃的掌心汨汨流着鲜血,不禁流露出惊慌之色,他松开了长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要护着他?难不成果真如他们所言,你……”
手中的疼痛感阵阵袭来,杨桃额上的汗水也因此流得肆意,她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平复着这样的疼痛,一面说道:“妾救他,是为陛下贤名。杨谏尽心尽力地救治陛下,陛下若是恩将仇报,世人知晓,又将如何看您。妾既为陛下的妻子,岂能置您于不仁不义之地?陛下,妾只是丝萝,依附乔木而生,而您就是妾的乔木。双宜求您千万保重自身,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醒来后也还带着余怒,因此才有这么一通胡闹,如今被杨桃这么一劝,心气渐渐平缓下来,神思也有几分僵滞,一时疲意顿生,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贞贵嫔与薛嫔二人及时在他身后扶住,才不至于让皇帝摔倒在地。
至于杨桃,因见皇帝再度晕倒,更是心急如焚,当即传令太医再度为他诊脉。
所幸太医都说这只是因为药效渐起,皇帝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仍需多多休养。
杨桃听见这话,也渐渐安了心,转瞬只见她神色肃穆地吩咐道:“今日凌霄宫之事,但凡有人敢传出只言片语,殿内诸人,格杀勿论。”
众人听罢,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能纷纷沉声应是。
而放松下来的杨桃,终究也因忧思过度,体力不支,感到眼前一黑,颓然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