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文容华这一胎便发动了,谁料胎位不正,整整难产了一日一夜方才勉强生下十皇子。
这厢稳婆一位抱了皇子出来道喜,杨桃率先接过,尽着皇帝看,因皇子尚未未足月,难免看着十分瘦小,虽是如此,皇帝也很是欢喜:“好歹母子平安。”
可这话一落,里头的宫女便即刻出来喊道:“不好了!容华血崩了!”
皇帝听罢,面色一暗,当即呵斥:“你浑说什么,谁不好了!”
只见那小宫女带着哭腔连连磕头:“容华下身血流不止,里头几个稳婆跟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随后便见几个太医出来跪下请罪,皆称败血之症,无力回天。
皇帝还愣在原地,文容华的陪嫁宫女这会儿却出来回话了:“小姐心知大限将至,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同陛下说,请陛下屈尊,移驾进去吧!”
皇帝一向敬重贺太师,也十分赏识文容华的气度学识,这会儿听说文容华弥留之际有话要说,当下想也不想,便迈步进去了。
杨桃正要上前劝他,可此时怀中十皇子恰好哭了起来,似乎也预见了什么,一味啼哭不止,杨桃只能停住脚步,轻声细气地哄着他:“好哥儿,你乖一些,你娘才能……安心啊。”
杨桃哄了半天,才让奶娘抱下去喂奶。
恰在此时,月娘打外头来回话,说是刘德妃那头发动了,杨桃一时也急了,忙问:“太医稳婆都去了么?”
“一早备好了,这会儿都在里头忙着。”
杨桃这才稍稍安心,她往里屋看了一眼,知晓二人有话要说,当下也顾不得让人进去叫皇帝,只得叮嘱其余几个奶娘宫女精心看顾好十皇子,又发了话:若稍有不好之处,即刻请太医来看,不得延误。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磕头应下。
杨桃命沉香留在此处,待皇帝出来后,即刻上禀刘德妃临盆一事。
好在刘德妃这胎生的十分顺遂,可惜十一皇子也是早产,又是胎里不足,这会儿看着瘦巴巴的,惹人心疼。
皇帝赶到时,见是母子均安,因文容华去世一事的心情才稍有舒缓。
当日,皇帝便下旨追封文容华为妃,更谥号“文柔”,众人皆称文柔妃。
因十皇子体弱多病,又是出生丧母,着实可怜不已,刘德妃那儿的十一皇子也需要人精心照料,皇帝便做主将十皇子放在杨桃膝下养着。
杨桃得知要养十皇子,不是不心惊胆战的。因见他那样弱小,杨桃怕他禁不住风吹草动,便寄愿上天庇佑他,给他取了小名“天佑”。
十一皇子那头也是如此,因着幼小体弱,连药汁也没法儿喂,直把德妃急得不行,遂给他起了个“茂奴”的小名,盼他如野草坚韧,旺盛生长。
这一个月里,宫中有为这两个小皇子提心吊胆的,却也有幸灾乐祸的。
没料过了中秋,十一皇子还是没挨过去,病夭在襁褓之中。
那一日蓬莱宫中,茂奴幼小的身子扎着许多银针,太医几处捻弹,他便微弱地啼哭了两声,然而德妃伸手往他唇边一探,茂奴却仍未有半分进食之意。
太医无奈摇了摇头,仔细收了针,又替茂奴裹好襁褓,拱手对德妃道:“恐是不出这一两日的事了,臣等无能,您…节哀。”
德妃止不住浑身颤抖,身形不稳,却被温华稳稳撑住了,她低喝一声,命人去一趟凌霄宫:“去请陛下…快!”
皇帝匆匆赶来时,杨桃恰好也听说了消息,落在皇帝稍后一些赶了过来,宫女要迎杨桃进去,她却只是摆摆手,就在外头站着, 显然是不愿打扰二人叙话。
皇帝瞥见襁褓里的十一皇子,正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忙问道:“前几日朕听人来回话,说是好歹能进一些东西,怎么这会儿又不好了?
“您过圣寿那阵儿,他显见儿的好了些,中秋之后便…”德妃此时心下惶然,头一回连礼数也顾不上了,只见她将茂奴抱到皇帝怀里,似乎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陛下,您喂喂他,您喂喂他,兴许茂奴就能吃了…”
皇帝见状,忙接过襁褓,接过奶娘所呈,正要一勺勺喂下,却终究是徒然,德妃见了,喉头竟如被已知无形的大手掐住,艰涩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也是满眼的心疼怜惜:“茂奴孝顺,撑着陪朕过了万寿,又过了中秋,这会儿——是该走了。”
只见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暗红,接着喉间一滚,也又几分哽咽之意:“仙卿,放他走吧。”
德妃茫茫然看着皇帝,也是头一回看见皇帝这样失态,皇帝眼底那抹红直直刺进她的心底,只见她嘴唇几张几合,才有几句嘶哑的话:“他只有二十八天,妾抱着他,二十八个日夜不曾撤过手……妾怎么能忍心撒手呢。”
她眼神游离无措,杨桃也是头一回见德妃这般情状,心口钝痛不已。
只见德妃眼神定在一处。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正是为茂奴满月备下的长命玉锁,通透的玉上刻着“桐生茂豫”,她爱惜的抚过阳刻字面,又转回去替茂奴戴好:“茂奴,谢你陪你爹爹这二十八日,谢你陪为娘这二十八日……”
德妃此时早已是泪眼朦胧,她抿着唇,强压住语气中的几分抖意,握住皇帝的手,郑重说了一句:“我和你爹,会一直记着你…”
“那里许是他更好的去处。”皇帝看着怀中的十一皇子,父子二人似乎对视了一瞬,皇帝满心以为要有转机,然而下一瞬,十一皇子却已没了呼吸。
皇帝压住悲意,长长呼出一口气,令人将襁褓抱下去,他别过头,不忍再投去一眼,只怕生出一丝不舍。
德妃痛失爱子,膝头发软,险些要跌坐在地。
但因皇帝在侧,她不愿让他刚逢丧子之痛,又要观顾自己,便就生生立在原地:“我…不敢哭,怕他走得不安稳,还要惦记我。”
直到茂奴被送出去了,她才敢将脸埋到皇帝肩上,湿意尽数藏进了皇帝衣裳里,声音也是模糊的:“您是帝王,不能哭,但疼沤在心里,怕更痛。我便替您把它流了吧。”
皇帝一把将德妃揽进怀里,任其涕泗横流,等她缓过来了,方才徐徐出声下旨:“昭和八年七月廿一,刘德妃诞十一皇子,于八月十八日夭折。刘氏在后宫德行出众,待人宽厚;其父在朝恪尽职守,衷心可嘉,今进其为正五品中书舍人,以彰其德。”
德妃入耳一震,泪流得更急,只在他怀中摇头,才要开口说什么,皇帝却不容她反驳:“有罪当罚,有功当赏。赏罚分明,方昭平明之治。朕为社稷计,你也要拦?”
德妃听了,声闷在衣襟里:“恪职为本,妾谢陛下恩典。”
皇帝一点点揩去德妃的泪水,语中戏谑:“自你入侍以来,朕从未见你失态模样,更不消说见你掉下一滴泪,今日,朕也算是沾了茂奴的光。”
杨桃在外看着这一幕,两眼通红,早已是泪流满面。只因怕闹出动静,打扰二人聊诉衷肠,便死死捂住嘴,不肯发出声响来。
此时她见此处有皇帝宽慰,便识相地不再往里去,又低声嘱咐了宫女一句:“不必说本宫来过,就说只打发了人来问候,请陛下与德妃节哀。”
她慢慢往外走去,乘辇去了延年殿打点十一皇子的后事,她命几个小黄门将十一遗体置入棺中,见着瘦弱的小儿,不免生出恻隐之心,她最后看了一眼茂奴,温声说道:“好孩子,这里头太多明争暗斗,你去了也好。来世投个好人家,却别再进这天家是非地。”
打点过十一皇子的丧事,又熬到了九月下旬,这会儿天佑的身子总算是渐渐好起来了,吃得下睡得着,也不大哭闹了。
杨桃好容易舒了几日心,这阵儿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她也贪凉,没大仔细身子,不料着了一场风寒,这就病下了。
原先她自个也不清楚,总算早间觉着昏昏沉沉的,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没一会儿又歪着了。
沉香沉星觉着不对劲儿,一探杨桃额头,竟是滚烫不已,二人只怕她是发了高热,便急着去太医院延医问药。来诊脉的仍是负责杨桃脉案的杨谏,一番搭脉过后,这才知是风寒侵体,所幸并无大碍。
杨桃看着他拟了方子,便由沉香打点着送出去了。
因是病着,杨桃两颊生了病态的红,整个人恹恹的,午膳后用了一帖药,便倒头睡下了。
像沉香这样打小就进宫伺候的宫女,就算是跟了主子伺候,没有主子恩准,生病也是不许请太医的,更不必说从前她不在主子当差的时候。若是发烧头疼起来,哪有福气用药,躲在被褥里捂出一身汗,这便好了。
沉香想到这儿,便给杨桃多添了几层被褥,一心想着杨桃发汗散了热,这便很快好了。
皇帝这头听说杨桃病下了,也过来看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