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进了六月,来拜访的人好容易消停一些,杨桃得了闲,便逗弄着怀里的满满。
满满是九皇子的乳名,因他生在小满这一日,杨桃知晓宫里的皇子不容易养活,这才给他取了“满满”这个名儿。
自打取了这个名儿,不单她自己如此喊,连着关雎宫上下也得跟着如此唤他,按照杨桃的说法,便是这么小的娃娃,尊称容易折了寿。
大家伙儿不敢忤逆杨桃的意思,起初虽觉着别扭,但久而久之,也都惯了,张口便是满满今儿怎么,昨儿又怎么。尤其伺候丹阳帝姬的两个小丫头,名唤采薇采萍的,正是七八岁的年纪,爱玩爱闹,一起子人亲亲热热的,倒果真像是一家人。
六月酷暑,这会儿又是午后,殿里的大瓮已经奉上了例冰,丝丝凉气萦绕殿内。但因满满还小,经不住凉,襁褓便裹得厚重了一些。
杨桃抱了一会儿,满满便又哭闹了起来,恰好她也累了,索性便交由奶娘抱下去喂奶。
丹阳帝姬见满满让人抱走了,便趁机小跑到杨桃跟前跟母亲撒娇,伸手要抱,杨桃拿她没了法子,便抱她在膝上坐着,一面跟月娘闲话:“前几日去了蓬莱宫,姐姐可叫肚子里那小家伙折腾得不成样子,我看着竟是瘦了许多。”
“奴婢也听说了,德妃娘娘这一胎不知怎么,胎心似乎尤为弱些,比不得当年怀着晋王殿下的时候。”月娘倒是一脸若有所思。
杨桃叹道:“那时候云氏一心想要嫡子,宫务一概撂下不管,姐姐生下含章后,便要帮着操持宫务,这些年忙里忙外,着实操劳不已。”
“娘娘如今顺利生下满满,月子也坐的极好。现今重握协理倒是正合时宜,这几月里,德妃娘娘也能安心养胎待产了。”月娘慨叹过后,便又提点了杨桃这一句。
杨桃心里明白,当下连连点头:“昔日总是姐姐为我拓出一方安稳天地,如今也该换我来报答姐姐的恩情了。”
说罢,她便差已被提拔为一等宫女的沉星往蓬莱宫跑一趟,送去不少上好的补品,皆是她自己孕时自觉进得不错的。如今沉星经历的多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冒失的小丫头,杨桃对交派给她的差事,也没有不放心的。
月娘见状,也颇是欣慰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与杨桃议起这些日子的宫务琐事来。
议了不过半个时辰,丹阳帝姬便坐不住了,此时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杨桃本也无心外出,更不许丹阳出去,便让奶娘抱着她下去略歇一会儿了。
这又吃了半盏茶,便有宫女来回话,说是周容华带着七帝姬在外头请见。
方才的瓜果已吃了大半,杨桃便又吩咐人重湃些瓜果上来,又怕月娘乏了,便要她先下去吃口茶,略歇一歇。
一应吩咐妥当,她才忙说:“外边儿还下着雨吧,快些请进来,仔细教她娘俩淋着了。”
那宫女得了这话,便忙抬步去请了周容华母女进来。
此时只见周容华含笑入殿,先是伏身礼过,身后奶娘也抱着七帝姬行了一礼。
不等杨桃开口,周容华便先示意贴身宫女将画奉上,语中带笑,“知晓娘娘前段时日必定是让那些人踏破了门槛,妾便不敢来讨嫌。得知这两日您渐得空了,方才过来给雍王殿下送礼,却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杨桃一贯知晓周氏画技精湛,当日便是以她的一幅丹青画,适才得了皇帝宠幸,因而得以有幸孕育七帝姬。
她不过略看一眼,便叫宫女把画仔细收下了:“妹妹的画若还不能入了满满的眼,宫里竟再没有能入他的眼的画作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杨桃话罢,便赐了周氏坐下,这又伸手要向奶娘讨七帝姬抱一抱,七帝姬尚还不满一岁,口里咿咿呀呀,也不知说些什么,却十分乖巧地任由杨桃抱着。
杨桃一面轻轻揉着七帝姬的头发,一面问周氏:“最近好不好?”
周氏虽是坐着,却还正了身子答话,以示对杨桃的敬重:“自然是好的。纵有不好,为了阿奴,也得好好的。”
因帝姬从“女”字,“奴”便是七帝姬的名讳,周容华这字顺口,便只把阿奴作小名唤了。
杨桃见阿奴乖巧,便让沉香去取了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来,端正地替她戴好:“是这个理儿,女子一世,无非就是费心为夫为子打点筹谋。我瞧着阿奴与她的几个姊姊都可人疼,唯独是我的丹阳可恶。”
“我生产前,德妃便与陛下商议过皇嗣养育之事,自此各宫皇子帝姬的皆养在主位一处,你宫里现下并无主位,如今阿奴是在养在温婕妤那儿么?”
“白日是与清和帝姬养在一处的,到了晚上便放由我自己带着。温婕妤一向宽和待下,妾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到这儿,只见周容华十分感念地看着杨桃:“温婕妤都跟妾说了,您对妾和阿奴的照拂,妾都记着。只要能日日瞧见阿奴,妾心里便舒服了。”
“如今进了新秀,你们宫不免嘈杂事多,原不是适宜教养帝姬的所在。你们千万仔细着,新人里若有不检点,或是规矩不好的,只管来报与我。”
这会儿看着周容华连连称是,杨桃不免又语重心长起来:
"先前我同你们温婕妤说的话,不妨再与你说一遍。咱们不是生养了皇嗣就能万事大吉了,你这个当娘的若不在陛下眼里,旁人还不晓得要怎样欺侮你们娘俩。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有哪起子小人仗着你母家没人,教唆了陛下送她去和亲,一辈子也尽毁了,你只看那端淑——”
说到这儿,果然见周容华身子一颤,杨桃便缓和了神色:“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都是做娘的人,谁不盼着这些哥儿姐儿们好呢,我也盼你早些挣到贵嫔的位儿上,名正言顺地养着阿奴不说,也是为了她的前程着想。”
周容华只觉心头一暖,眼圈儿一红,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抖:“贵妃娘娘体恤妾不说,如今又事事为妾着想,可要妾怎么报答才好呢。”
杨桃只是摆摆手:“报答什么,咱们宫里的几个姐儿都讨喜,阿奴又是个早产的丫头,更可人疼些。宫里总怕人多手杂,若让哪个坏心眼的阿物儿盯上了,就不好了。万事总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那周容华将这话一一听进心里,一叠声地点头称是,杨桃又与人说了一会儿家常,眼看也到了向晚时分,索性留她一道在关雎宫用晚膳了。
六月中旬,因匈奴可汗一再催促,皇帝为保大周太平,不得已让人护送英王——即和姝贵嫔所出的七皇子回胡地,对外只称是英王代君巡胡。
杨桃知晓皇帝心里不甘,这日皇帝过来关雎宫歇息时,面色沉重,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杨桃一早就吩咐奶娘看好丹阳帝姬,别让她擅自出来吵闹,徒惹皇帝心烦。虽说皇帝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但此时正是紧要关头,说到底伴君如伴虎,即便为人妻妾,为人子女,也不得不谨慎侍上。
这会儿只见她双手奉上一碗安神汤给皇帝,温声说道:“喝了安神汤,过会儿好睡些。”
皇帝接过那汤,却不急着喝,只是满面愁容地叹了一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既已下了旨意,便该往前头看了。”杨桃握了握皇帝的手。
“朕何尝不知道,只是想着和姝早逝,朕应承过她,要好好照拂这一双子女。不料如今却不得已要将琏哥儿送走。”
杨桃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一想到琏哥儿小小年纪,便要远赴胡地,当下也只有跟着皇帝叹息的,但她既为妃嫔,头一件要事,便是能使皇帝纾解,只听她说:“您别这么想,那匈奴可汗毕竟是琏哥儿的亲舅舅,血浓于水,不是能轻易抹去的。琏哥儿回去,也未必就一定不好了,是不是?”
皇帝面色却并未因此好转起来,只见他紧皱眉头:“他们那群蛮夷,哪还有什么亲情人伦!”
杨桃听及此,不由想起端淑长公主远嫁适二夫一事,才要继续宽慰,却又灵光一现想起几桩事,不禁疑道:“妾有一话,也不知当不当问。”
皇帝摆摆手,便是要她不必如此,直说便可。
“按理和姝贵嫔去世一事,您早已下旨将此事封禁于大周,不许往胡地传只字片语。这几年也都瞒过来了,怎么偏偏如今又叫他们晓得了呢?何况时机不早不晚,恰好便是世子夭折,尸身被送回胡地之后……”
皇帝听至此处,当即自座上弹起:“端淑——!”
杨桃也被皇帝这般举动吓着了,便也忙陪着站起来:“果真会是长公主殿下么?可依妾所知,殿下理应与匈奴人水火不相容才是啊……”
皇帝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桃:“这里头有许多事,你不明白,也不必明白。”
他拍了拍杨桃肩膀,嘱咐她早些歇息,这便回了凌霄宫。
杨桃当下虽有不解,但因事牵朝政,她也不好多问,这便揣着满腹心事歇下了。
至于皇帝吩咐夜开宫门召端淑长公主入宫一事,杨桃也是第二日才知晓的,只是究竟也未听说皇帝有处罚端淑长公主的旨意,此事这么不了了之,倒是惹得杨桃在关雎宫感叹了一回皇帝顾念亲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