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犹带寒意的风中,少女纤细的身姿像一棵桲椤树,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凛冽。她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像清水寒冰中养着的两丸黑色鹅卵石,紧紧盯着你的时候,让人的周身泛起一层的寒意。
钱妈心中不禁一咯噔:“你……”
夏芩用平生最大的毅力俯身捡起那块碎银,神情肃穆得像是参加某种祭祀,她走到钱妈面前,把银子还给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来求布施的,你的银子请收回去。另外,请转告你家夫人,人或许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说谎,而鬼神却没有必要。让她好好想想,她看到的下到坟墓里面的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曾经,就有那么一位人模狗样地富家子弟把包子抛到她们面前,嬉笑着说:“看见了吗,香喷喷的肉包子,吃过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几天没吃饭了吧,叫我一声爷爷,这包子就归你们了。”
顿时,好几双饿得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包子。
有几个乞丐跃跃欲试地上前讨好:“她不叫,我叫行吗,好爷爷,就把这包子赏了小的吧。”
富家少爷一脚踹过去,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看向师傅:“我就要她叫。”
那时,她已经饿得发晕,怯怯地拽着师傅的衣角,眼睛盯着那包子,情不自禁地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众目睽睽之下,师傅既没有叫那少爷,也没有高傲地走掉,而是神色平和地拾起包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尘,珍尔重之地放在少年面前,微笑道:“粮食不能轻易糟蹋,谁一辈子没个挨饿的时候呢?”
说完,也不看少爷的反应,拉着她起身走掉。
四周一片唏嘘赞叹声,少爷脸涨得通红,被随后而来的少爷爹看到,一巴掌呼在了少爷的头上。
不用任何人教,夏芩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接到银子的钱妈脸色果然一下子变成了五颜六色,混迹了几十年的老人精无端地觉得自己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下去了,被对方的气度生生地压出她自己都不愿看见的羞耻与龌龊来。一时间,竟然呐呐无言。
然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迅速地白了下去。
夏芩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嘴唇紧闭,眼眶泛红。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强压着自己那么做,绝不是因为她真有什么气度,而是,在那样的人面前,她不愿失了自己的体面,仅此而已。
回到松山寺,她开始闭门不出,像受了一场内伤,却无处倾诉,只能备受煎熬地自我消化。
画中君看她一遍一遍地写着“随顺觉性,方入般若”八个字,本是静若莲花禅意芬芳的一句话被她写得刀枪画戟杀气腾腾,不禁微笑道:“你师傅希望你万事不要钻牛角尖,活得随性自在,你这是做什么呢?”
夏芩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怎么自在?”
画中君眉峰一抖:“这世上不平的事千千万,你看不见的罪恶遍地有,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管得了的?你师傅的话说得没错,你千万不能任性而为。更何况,你听到的不过是水鬼兄的一面之词。”
夏芩抿唇不语。
画中君微微叹息:“你好好想想,不要莽撞,凡事从长计议。”
夏芩低下头,可那笔直的站姿却无声地透出一股委屈与倔强。
画中君在旁看着,眼神微黯,他缓缓抬起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手指动了动,却慢慢蜷缩起来。秀颀的身影像阳光下的泡沫,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弭于她的视野。
夏芩来到那间最偏僻的“接鬼室”。
刚进门,便听到“扑通”一声,一个身影笔直地投入面前浩瀚的河流。
夏芩的心“咯噔”一声,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还未回过神来,又是“扑通”一声,那个人影再次投入面前的河流。
夏芩张开嘴,在面前的人第三次投入河流的时候,突然醒悟过来:听说缚地灵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不断地重复自己死亡时的场景,看来此水鬼君正在作此抽风举动。
做完了投水训练,水鬼君悬空漂浮在她的面前,说道:“前两日委屈你了,唔,也许你写信的方式是对的,不用面对当事人,危险也会小很多。”
想起那场受辱,夏芩默了片刻,问道:“你想让我写信给吴夫人?”
水鬼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说道,“不仅要写给莲莲,还要写给我儿子,他今年有二十岁了。”
夏芩诧异地长大嘴巴:“你还有儿子?那吴夫人都多大了?”想起对方那张年龄莫辨的脸,咂了咂嘴,“其实,她才是女妖怪吧。哦,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看了信她就会相信吗?”
水鬼君:“我会告诉你一些只有我和她两个才知道的私密事,她看了自然会相信。”
夏芩表面正经内心却蠢蠢欲动地期待着那些所谓的私密事,结果却听到了这样一首诗:莲莲美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夏芩:“……”
这也叫诗?
夏芩真心觉得,吴夫人没有在他生前就改嫁,还真是个奇迹。
写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信,夏芩说道:“要不要我顺便再给官府写一封,让官府调查此案?”
水鬼君慢腾腾地理了理自己水淋淋阴惨惨的衣服,闻言道:“再等一等吧,无凭无据,惊动官府不好。”
夏芩微微挑眉,好奇起来:“我说,你那样枉死,却没有变成厉鬼,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水鬼君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目光中透出一丝茫然,最后总结道,“大概我本性就是这样一个心胸宽阔心肠仁厚的大好青年。”
夏芩:“……”
她不禁被此大好青年的厚颜无耻震慑住了。
晚间回到住处,画中君对她说:“如果你非要插手此事,就给官府写一封举报信吧,把事情交给应该管此事的人,也算尽了你自己的心。”
夏芩的脸上登时露出欢悦的笑影,唇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谢谢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就去做。”
画中君含着一缕微笑看着她,目光既纵容又无奈。
数日后,吴府中。
钱妈脚步匆匆地走进吴夫人的卧室,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吴夫人手指一颤,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鬼。
钱妈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低下头:“这是邢师爷送来的举报信,他现在正在堂中。”
“呵,都捅到官府了,”吴夫人颤着身体咬牙站起,按在桌上的长甲和桌面发出滴滴答答地相击声,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异常瘆人,她兀自白着脸,神经质地重复,“写到家里还不算,还要捅到官府。”
钱妈这才发现,吴夫人的手边还散落着另一张信笺。
钱妈皱起眉:“原以为那小尼姑和清水庵那帮专门勾引富家子弟的暗娼一样,不过想图谋些钱财罢了,现在看来,竟不是那回事,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真的看得见……”
话未说完,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好像真怕惊动什么,连忙竖起手掌四处拜了拜。
吴夫人的脸更白了,身体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她抖着嘴唇说:“不管是不是,这件事都不能让老爷知晓。把这、这些信全部都烧了,一星灰都不能留,”略略喘了口气,又道,“封两包银子谢过邢师爷,让他多注意官府那边。另外,想办法捂住那小尼姑的嘴,找几个有道高僧和捉鬼道士来府中驱驱邪。既然都死了十几年了,就死个安生。”
最后一句话,仿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钱妈领命,步履匆匆地走了。
吴夫人像被抽完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微颤的手指抚向眉心,堪堪遮住其中的一丝戾气。
一颗心还未安定下来,丫鬟翠儿过来道:“少爷来了。”
吴夫人连忙把信收拾好,整了整衣襟,这才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对随后进来的人嗔道:“这么急急忙忙地做什么,有狗咬你的脚么,都这么大了,还没个安稳样。”
进门的青年丝毫没有理会母亲的话,他急赤白脸地把一封信放到吴夫人面前,说:“娘,你看看,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么?”
吴夫人的眼皮霍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