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难得有北方那样实实在在的。时常是飘一场雪,从天落下比柳絮都细小的雪子,落地即化,所以尽管下了半天的雪,铺陈在地面上的也还是单薄,没有银装素裹的景致,倒是一地的湿滑。迎面来的风却着实得冷,应了那句“风头如刀面如割”似有无数细细的包着冰的银针穿透了衣裳,窜入身体里,然后熟门熟路地钻入骨子里,再也不愿意出来。郑家的管家谢笙守在门口,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面容淡然,眼中的一丝焦虑也被笃定的神态掩盖了;身边的小厮毕竟年轻,满脸不耐,摩搓着双手,已然等得又冷又饿,时不时伸出缩着的头朝巷口张望,不见谢笙开腔,只好嘴里试探性地嘟囔:“要不要让马车去接一下?”谢笙摆摆手,道:“等着便是了!”才说毕他们便看到巷口处迎着风雪转来了辆人力车,谢笙平淡的脸上露出笑意,小厮则如遇大赦般松了口气笑道:“回来了!回来了!”车到门口,不等小厮去迎,上头的男子就迅速撩开帘子下来了,谢笙忙招呼:“二少爷!”
郑仕远看见谢笙来门口相迎,便知道自己有些晚了。“嗯”了一声之后也不说什么,推掉了门房递上来的伞,冒着雪匆匆进了宅子,小厮也立马去里头通报,郑仕远往手上哈了口热气,疾步朝郑康氏屋里去。雪落在他深蓝色缎面的褂子上,晕染成小小的藏青色的水纹印子。穿过了几个庭院,到了郑康氏的院子,他大步到花厅门口,只见小丫鬟也已等在门口为他打起厚厚的棉帘子,向里面脆声叫:“二少爷回来了!”
郑仕远才进了花厅内,在红木雕花隔断外的老三郑仕鸿就笑着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说:“二哥,你那么晚才回来呐,今天可是外祖父的冥寿,母亲吩咐过要我们都要到齐的。这回母亲要罚你了。我跟你说。”郑仕鸿絮叨的话没说完就听得在里面的郑康氏道:“二弟快进来!”郑仕远便撇下郑仕鸿,转入了隔断里面的内室。里面灯火明亮,温如初春,他向郑康氏笑道:“母亲,我来晚了,铺子里有点事情耽误了。”众女眷们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郑仕远淡淡一句:“都在啊。”算是让她们复又坐下了。坐在桌边磕着瓜子的郑仕鸿的媳妇贺妍笑道:“我们家里头就属二哥最能干。”说罢又向跟在郑仕远身后走进来的郑仕鸿瞥了一眼:“你要向二哥好好学学才是。”郑仕鸿坐到贺妍身边,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笑意,道:“我要是在新婚里头就那么忙,你饶得了我么?”郑康氏听罢,微微皱起眉头,迅速看了一眼在一边剥栗子的二弟媳妇叶镜仪,向郑仕鸿嗔道:“老三你就有混说的本事。”
又转过头来对郑仕远说:“你先去内堂给祖宗们磕个头。”郑仕远答应着从侧门去了内堂,不一会儿便回到了衣香鬓影的屋子。郑康氏歪在红木塌上对他笑道:“外头怪冷的罢,快到暖炉边取取暖,刚才老三从外边买来些糖栗子,特别香呢,快去吃些,你媳妇剥了老长时间了,你顶爱吃栗子哩。”郑康氏身边的丫鬟忙上来替郑仕远脱了褂子,站在郑康氏身后给她捶肩的大少奶奶阮青雅也笑道:“镜仪剥得指甲都断了,留那么长的,可惜了的。”郑仕远微微一笑,并不搭腔,也不去桌边吃栗子,踏着暗红色白纹理的地毯走到郑康氏边,撩了一把墨色的长衫,往郑康氏的塌边的一张背式椅上一坐,问阮青雅:“昊儿呢?”“今儿字没写好,被老四捉在书房补写呢”不等阮青雅说完,郑康氏便嗔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么折腾,老四也是,那么顶真!时间也不早了,把他们叫来吃饭吧。”一个小丫头答应着去了。“老四也应该早点成家,自己生个儿子,免得总把心思放在侄子身上。”
郑仕鸿笑道。“老四才十六,还想读大学将来做西医呢,像你那么没出息呀!”贺妍啐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郑仕鸿笑道:“对吧,母亲!”郑康氏指着他:“就你会贫!”这时候郑仕远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一直默默剥栗子的娇小的身影他一月前娶的妻子叶镜仪。见她上身穿着白底蓝锻如意云头的长袄,下半身系着白色的长裙,挽起的长发就插了一把木如意簪子。他蹙了蹙眉头,还在新婚内,竟穿着打扮得那么素色。他又看了看阮青雅,深红掐金丝牡丹纹刺绣的上襟,领口和袖口皆是白狐毛,底下是红色马面裙,配着鲜艳的红唇。她身材修长挺拔,额上未留刘海,高高的额头光洁明亮,衬着晶晶亮的眸子,一副大少奶奶能干而端庄的行头。
他又转头看老三媳妇贺妍,玫红月季花纹刺绣立领的长袄及膝,下头穿着月银底红色喜蝠滚边的家常裙裤,露出一双蹬着粉色绣迎春花鞋的小脚,俏皮明艳。虽然郑仕远觉得贺妍这一身打扮过于现眼,但是怎么都比叶镜仪的强,连老大郑仕明纳的妾溶月都是一身掐银丝葡萄紫衣裙打扮。他双眸扫过周边站着伺候的丫鬟们,许是因要过年了,穿戴的颜色也十分鲜亮,叶镜仪似是装扮得连丫鬟都不如了。郑仕远眉头锁得更紧,他这个小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叶镜仪的眼睛,虽然她一直在剥栗子,但从郑仕远进门的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在她的眼底。叶镜仪心里咯噔一下,但并未因郑仕远的蹙眉而一改面色,照旧从容不迫地剥着栗子。阮青雅也睨到了郑仕远方才的神情,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温和地道:“都剥得差不多了,仕远,吃些栗子吧。镜仪你也别剥了,糟蹋指甲。”
郑仕远还未作答,叶镜仪葱葱玉手在丫头端着的面盆里洗了洗,温润的小嘴开启,淡淡道:“都快吃饭,吃了栗子,饭要吃不下的。”郑仕远听闻顿时脸色一沉,所有人都噤了声。在这个家里,郑仕远如今在外管理郑家的一切生意,郑家的下人和铺子里的伙计全都当他是未来的郑家当家人,他这份在外的威严潜移默化地带入了郑宅,故而素日里家人也都对他颇为忌惮,加之他要么不发脾气,发作起来谁都镇不住,连母亲郑康氏偶尔也让他三分,家里是没人敢用刚才叶镜仪那种语气和态度和他说话的。众人道是叶镜仪刚嫁入郑家一月,还不晓得郑仕远的脾性,此时这般惹他,旁人都生怕郑仕远要当场发作,母亲郑康氏坐直了身子,正想要圆场。这时老四郑仕飞牵着老大的儿子昊儿进来了,看见郑仕远便笑道:“二哥总算回来了!既然我们家的大人物都回来了,那可以开饭了吧!我都饿坏了!”五岁的昊儿走到阮青雅身边,撒娇地带着稚嫩的声音道:“母亲,我要吃饭!”阮青雅忙笑道:“对,对,该开饭了!该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