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咳嗽数声才走进来,里头的两个人已停止了讨论,铁峤一脸正经地出门守卫,而云止正研墨抄经。
僧人今日穿着那件她做的僧袍,长身玉立,扶袖挥毫,容颜沉静如海。苏寂凑上前去,将他抄的经文默默读了出来:
“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这话好毒。”苏寂不由得砸了咂嘴。
云止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有答话,只将笔搁下,淡声问道:“姑娘有何要事?”
苏寂将食盒放在桌上,一道道斋菜摆了出来,“自然是来找你吃饭。”
云止默了默,缓缓步至桌前,对她轻声道:“贫僧上回唐突了姑娘,请姑娘莫怪……”
“要我不怪你,可以,”苏寂清澈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叫我采萧,以后再也不准改口。”
云止微怔。
终而,他缓缓道:“……采萧。”
以前并不是没有这样唤过她,然而今次这二字一出口,却仿佛便与他的过去划下了什么鸿沟。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有这样的感觉,竟至于额间微汗,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
苏寂对他的反应全无所觉,只笑眯了眼拉他,“来来,我不怪你了,快吃饭吧。”
云止不露痕迹地挣脱了她的手,她咬了咬唇,没有计较。
看到云止落筷,她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一半。
有点不忍再看一般,她先是走出门去,对门口的铁峤道:“铁大哥,你也去吃饭吧。”将铁峤支得远了些,才又走回房来。
云止正端着碗,面色微微泛红,带着不解的神色望向她,“采萧,这斋饭之中,掺了什么吗?”
苏寂愣住,“掺了什么?”
云止蹙眉,摇了摇头,又夹了一筷青菜吃下,好像终于不能忍受,便放下了碗。
苏寂看这一桌菜,恐怕和尚只动了几筷子,但看他反应……难道这药效这么强?
管他呢。
苏寂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正打算摆出最美的笑容,却听云止低声道:“采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吃饭,吃完我送你回去。”
若在平时,和尚说要送她回家,她绝对是求之不得,但今日……又偷着觑了和尚一眼,苏寂心里开始打鼓:这和尚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又精得不是人,此刻他莫非已经察觉了什么,在跟她打机锋不成?
不论如何,这菜她是不得不吃的。于是也拿起筷子,专吃那一盘苦瓜,云止却将那盘青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炒得不错,你尝尝。”
苏寂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对云止苦笑了一下,“我……我也觉得这菜味道怪怪的,我还是不吃了吧。”
“是么。”云止端详了一番那长相无辜的青菜,点了点头,“也好,不要吃错了东西。”
是啊,她就是吃错了东西,她今天一定是吃错了药!
她现在已经几乎确定这和尚是在整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倏地站起身来收拾碗筷,“我走了,你不用送了。”
“采萧。”却听他柔声一唤。
她的手一颤。
这声音太温柔,而比柳拂衣的虚渺又仿佛多了几分真实的殷切,于是便格外令她心悸。怔怔然抬起眼来,正对上云止凝注的目光,幽静而深沉,其中流光微影,仿佛天际银河,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魂魄不要坠落下去。
“你……”云止静了静,低声道,“多陪我一会儿吧。”
苏寂好像全身都失去了抵抗力,只得软软地又坐了回来,“好……”
他静静地看着她,清俊面容上逐渐浮起醉酒一般的酡红,眸光愈加晶亮闪烁,烛影轻摇,他轻轻抬起了手,抚向她的脸。
她张口结舌地呆在了原地。
然而他的手……却只是轻柔地将她鬓发理在耳后,便收了回去。
云止侧过头去,不再看少女明显失望的表情。
心头如擂鼓,他知道今日饭中必有蹊跷,只是此刻,他并不想深究。
好像……这毕竟是很破坏情调的事情。
明明是祁连山中,逼仄的厅堂却显出夏夜的燥热,他抿了抿唇,喉头仿佛有些渴了,便起身去斟茶。
她却也傻傻地跟了过来。
茶水自壶嘴中汩汩而出流入杯中,溢出了大半他竟恍然未觉。
身后的少女好心地提醒:“别倒了……都洒了。”
提壶的手猛地一震,茶壶“哐啷啷”滚落在地,茶水流了一地。云止还未回过神来,少女的身躯已软绵绵地自背后抱住了他。
他顿时全身僵硬。
“萧遗哥哥。”苏寂状甚留恋地将脸蹭了蹭粗糙僧袍,其实她已经紧张得快要死掉了,却好像在这一刻又获得了些许神赐的勇气,“萧遗哥哥,我喜欢你呢。”
“采萧……”云止的手轻轻握住了身前抱着他的纤纤玉手,苏寂正惊喜间,他却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了。
苏寂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而云止已经低下身去,拾起茶壶,轻声道:“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采萧,你用心良苦,然而贫僧……然而我,却愧不敢受。”
“愧不敢受?”苏寂呆呆地重复着,“这是什么意思?”
“采萧。”他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心头那丛喷薄的火焰,清冷的声线微微颤抖,“你还年轻,何尝懂得情情爱爱,只是因为我对你好才认错了感情……我身在方外,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又何必……”
“你说我不懂?”苏寂突兀地冷笑了一下,“难道你就很懂了?这世上女人千千万,你除了顾怀幽,还知道谁了?”
顾怀幽?
这个陌生的名字掉入他心海,渐渐洇开,涟漪化作了另两个字——
薄妆。
这二字一现,他便如被一只利爪揪住了心脏,竟是不能呼吸。
薄妆……这个名字带给他的记忆太深太惨痛,他用力闭了闭眼,仍掩不住眸中波澜掀涌。
“顾施主……害我全家,”他缓缓道,“我自然要将她铭心刻骨地记着。”
这话极其惨然,听得苏寂一怔,但见云止目光里含着极深切的隐痛,那是经过了无数个日夜沉淀下来的苦,流走他周身,蒙蔽他双眼,那样的仇恨,自然……是铭心刻骨。
对一位走街卖艺的琴女心生怜悯,竟导致满门上下尽遭屠戮。即令在佛前修了五年,也不能消净这样的仇恨,而只能让他暂时平静而已。
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这一刻,苏寂竟然有一点羡慕顾怀幽。
能被人如此牢固地记恨着,毕竟,也是一种感情吧?
而她,虽然年幼时便与萧遗订有婚约,人去楼空之后,却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
恨,总是比爱来得更深、更持久,不是么?
苏寂自知失言,心中却始终存着一股恼怒,转身便走,反又被桌子撞了腰。她并不呼痛,径自提了食盒,便摔门而去。
“采萧!”云止蓦然惊觉,拔足便追,到了院落里终于将她拉住。
拉住她后,他又立刻放下了手。
她背对着他,双肩微微抽动,没有说话。
他心头一颤,“采萧……你哭了?”
她仍旧不说话。
“你不要哭……”云止忽然间手忙脚乱,拼命将她的身子扳正过来,便见她一双清澈眼眸倒映着夜空月色,清凌凌地转着几颗水珠,却始终不曾掉落。
“萧遗哥哥,我比顾怀幽哪里不如了?”苏寂突然哭喊起来,目光灼烫地盯着他,“为什么你当年可以喜欢她,现在却不能喜欢我?”
云止深深吸一口气,“我当年……也并不曾喜欢她。”
苏寂一呆,旋即又大声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云止默了默,“贫僧……我的确不知。”
面对这样死心眼的男人,苏寂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好,跺了跺脚,便转身抢步走了出去。
云止欲言又止,终是抬足跟上。
她伸手将他狠狠一推,脚下却是不停,已经迈出了息风院,山崖上凄冷的风蓦地灌了进来,刺得她一个寒颤。
云止被她一推,竟觉头脑晕眩,心头仍然着急,跟着她出去,“采萧,我送你。”
苏寂咬了咬牙,终是忍住了将他推下悬崖的冲动。
三日前自己绝望走过的山路,今晚再度走来,好似有了什么不同。
风也不是那么粗粝了,树也不是那么阴森了,月亮浮出了云层,洒下遍地银辉,苏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知道身后一直有个人相随,心头仿佛便安定了许多。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终于平复下心情,恼恨渐渐褪去,剩余的只是挫败。真是……连****都不能让和尚动情,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她却不想入画给的****自然比不上阎摩罗的二重天毒,云止本就精通医道,一尝便知,哪里还会多吃,他能有今晚这样的反应,实在已经……很不错了。
山道渐斜,林影簌簌,停云榭的屋檐已在望,天池寒气扑面袭来。苏寂将心一横,猛地刹住了步子,一个转身便撞上云止来不及收步的身躯,抓着他的衣襟便踮脚吻了上去。
完蛋,桓姨是怎么教的来着……
月色愈冷,祁连山头风声飒飒,吹得两人衣角飞扬。
他吻她,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她心头惊愕,因为她很明白地感受到了这个吻中包含着的极其复杂的感情——
那从未言明,却始终在血液中沉默奔流的感情。
仿佛有些感动,又仿佛更加迷恋,她轻轻嘤咛一声,伸手拥住了他。
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眸光震动。
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又突然远去,他踉跄着放开她,往后连退数步,身子瘫软地倚靠着一棵树,转过了脸去。
他刚才做了什么……
一定是那药……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好生休息。”他说道,再也不看她一眼,便下山去了。
袍袖鼓荡,衣发飘拂,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般的仓皇。
她呆呆地望着那一痕月白的背影,手指颤颤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心头忽冷忽热。
她刚才……是不是……
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