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风院所在的天许峰与停云榭所在的流光峰相隔并不很远,但是夜幕已垂,满山空寂,对于走惯了夜路的苏寂而言,这仍是一段极其可怖的路程。
她跌跌撞撞地从息风院中跑了出来,从未如此狼狈,又从未如此决绝。山风呼啸,断崖危立,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心一横,便飞身离去。
银月苍穹,冷风如刀,荆棘遍地,少女的身形渐渐为夜色所掩,成了寒夜尽处一片单薄的影子。
僧人独立门口,凝望她奔去的方向,身影茕然。那目光静默如苇花落地,终究——
只剩了满院秋凉。
黎明时分,天色洗白,苏寂回到停云榭时,入画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见她容色苍白,云鬓微乱,衣角都被划破数处,一双透亮的眸子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只掠了入画一眼,便径自回房去了。
入画跟了进去。
便见苏寂抱膝坐在冰凉的地上,将头埋在膝弯间,肩膀轻轻地抽动着。入画以为她在哭泣,看得不忍,柔声道:“姑娘可是在息风院受了什么委屈?”
苏寂抬起头来,仿佛痴傻一般看着她。
入画这才知道她并没有哭,她只是在颤抖。
入画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她,“姑娘不要怕,有我在,有宫主在,这飞镜仙宫之中,无人能欺负姑娘。”
苏寂将头倚着入画柔软的身躯,目光干涸地望着虚空,呆呆地道:“入画姐姐,我喜欢和尚。”
入画低头看着她,轻声道:“姐姐知道。”
“可是,”苏寂说,“可是他不喜欢我。”
入画沉吟道:“他毕竟是出家人……”
苏寂忽然笑了。却只是将冷峭嘴角轻轻一勾,眸光如寒冰敛藏,“是啊,我一身罪孽,又如何……配得上他!”
罪孽?入画微微蹙眉,还欲再问,苏寂却已站起身来,径自躺上了床,将被子一盖,闭上眼睛。
“入画姐姐,我要睡一觉,你不要来吵我。”
入画欲言又止,清润眸光里闪烁着犹疑,终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苏寂蓦地抬袖,手风一拂,房门“砰”地关上。
自这日起,苏寂便在自己房中足足闷了三天。
不论入画在门口如何好言劝慰,她也不理不睬。入画只有将每日三餐从窗子里递进去,然而每回她来收盘子时,盘中餐竟是一筷也未动。入画看得愈加忧心,只能往忘忧台去找宫主来解决此事。
桓九铃这几日来事务略忙,也是为了避开云止。今日听入画这么一说,委实有些惊讶。
“你可知道她在云止和尚那儿受了什么气?”桓九铃沉吟。
入画摇了摇头,“奴婢去问了铁大哥,铁大哥自然不知;去问云止师父本人……他根本不会搭理。”
云止性子虽淡泊,但待人处事向来温和有礼,从不会如此冷漠。两个飞镜仙宫的女人不了解他,还道他生性如此,只能面面相觑地叹气。
“那还是只有去问采萧了。”桓九铃揉了揉眉头,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卷宗,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可听说过一个叫赵存信的人?”
入画怔了一怔,摇摇头,“不曾听说。”
“奇怪,奇怪。”桓九铃喃喃,“莫非是江南赵家的后人?”
入画瞥了一眼那卷宗,乃是今年武林大会的名录。“这人很重要么?”
“他在孤竹君手下,神仙谷中排行第二。”桓九铃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莫名其妙,神仙谷突然多了个二爷。”
到了苏寂房门前,桓九铃先是敲门。
敲了半天也无人应,她便径自将门踢开了。
苏寂仍然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床顶,好像三天三夜不曾挪窝一般。桓九铃皱了皱鼻子,冷声道:“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苏寂很认真地回答:“我在养伤。”
“养伤?”桓九铃大惑不解,“你受伤了?”
苏寂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情伤。”
桓九铃差点笑喷。
走到苏寂床头,将手搁在床上托腮看她,这高度刚刚好。桓九铃一本正经地道:“谁叫你喜欢一个和尚?你若看上别家正常男子,本宫——桓姨都能帮你弄过来,但萧遗小子么,毕竟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么了?”苏寂低声道,“他明明不肯娶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真讨厌,这样不是招惹我么?”
桓九铃表情微滞,仿佛想到了什么却被她强压了下去,温言道:“你们也算老相识了,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那他对我——搂搂抱抱,也是应该的吗?”苏寂脱口而出,然而说完她就后悔了。
她苍白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桓九铃也没比她好多少,那神情好像被硬塞了一个臭鸡蛋。
“你——”用了好长时间桓九铃才缓过劲来,“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终于,在桓九铃软硬兼施的逼问之下,苏寂时而烦躁、时而娇羞、时而愤恨地,将整个事情经过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多大事——无非是,云止一下子魔怔了心神,将她抱到了床上,又突然叫她滚……
桓九铃听得心惊肉跳,“你是说……萧遗小子……差点就那什么,霸王硬上弓了?”
苏寂傻愣愣地回过头,“什么是霸王硬上弓?”
桓九铃扶额,真不知道苏采萧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也没个人好好教她这些……基本的道理!
“反正我被吓坏了啦。”苏寂将嘴一扁,目光莹莹,简直要哭了出来,“明明是他,他莫名其妙,居然还叫我滚……”
“真是萧楚的好儿子。”桓九铃长叹一声,“果然有乃父之风啊。”
“你说什么?”苏寂立刻收了做戏的哭腔,看住了她。
“你说你傻不傻,”桓九铃却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额头,“他这分明是对你起了欲念!叫你滚是因为……因为他把持不住了!”
苏寂呆住。
额头被戳得有些疼,她裹着被子,那表情简直不知道是悲是喜。
欲念?
难道是他念经时念的那什么……****?
身子里好像呼啦一下燃起了一丛火,烧得她全身血液沸腾,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怯怯地看着桓九铃,“真……真的么?”
桓九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听苏寂又问:“那……那把持不住的话,会怎样?”
桓九铃两眼一翻,直接背过气去。
这一次,宫主在苏寂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入画来送晚膳时,两人便在缩头缩脑地说着些什么,衬着宫主那身形,真就像小孩子在傻兮兮地搞什么密谋,用膳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
苏寂嚼着饭粒,心想,这一堂课上得可真尴尬啊……
桓九铃费尽了唇舌,好不容易苏寂总算是明白了那么一点点,桓九铃还未舒过一口气,便听伊又道:“桓姨啊,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桓九铃默默地咽了一口饭。
她决定避开这个问题,直接跳入下一环节。
“所以,我总的意思就是,你昨晚上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苏寂咬着筷子沉思道:“要不我再跑他床上去?”
桓九铃直接给了她一肘,“你脑子坏了?这种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眸光忽有些黯然,“不过我看萧遗小子是个很自持的主儿,经了昨晚那番惊吓,往后你怕是不容易得手。”
苏寂便哭丧了一张脸,“那怎么办?”
桓九铃轻轻叹口气,斜斜飘了她一眼,“采萧,桓姨问你,你真的,很喜欢这小子么?”
苏寂咬了咬唇,点了点头,眸光清亮。
“那你便好好对他,不要跟他置气,要……要温柔些。”桓九铃想了想,形容道,“要像水一样,将男人都包裹住,老子不是说么,‘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懂了没?”
苏寂听得两眼都直了,“桓姨,你,你你——你好有学问!”
桓九铃嘴角微扬,“那是自然。”又看了她一眼,“你这十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连这点书都没读过?”
苏寂的神色却忽然暗灭下去。
就好像片刻前她那小女儿的憨态全是桓九铃的幻觉,此刻的苏寂竟如一只刺猬,将全身的戒备都竖了起来,默默扒了几口饭,才回答道:“这十年我过得不好,桓姨还是别问了。”
桓九铃歪着脑袋端详地看着她,眸光微沉。
桓九铃走后,苏寂撑着头对着烛火发呆。
真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并不觉得喜欢上一个和尚算什么问题,她觉得问题的核心只是在于这个和尚并不喜欢她。
可是……她抬起手,看着手心里那道剑创,想起和尚为自己包扎时温润如玉的眉眼,心头仿佛浮起了浅浅淡淡暧昧不明的云雾。他对自己那么好……难道他真的不喜欢自己么?
入画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看她模样,掩唇一笑,“姑娘可是在想,如何才能让云止师父吐露心声?”
苏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姐姐可有办法?”
苏寂觉着吧,枉桓九铃理论经验那么丰富,真正的高人,还是入画。
入画将那药包交给苏寂时千叮咛万嘱咐:“第一是千万不能让云止师父知道,第二是即算云止师父知道也千万不能让宫主知道,第三是即算他们知道了也千万不能说是我的主意……”
苏寂很是豪气干云地拍了拍入画的肩,“姐姐放心,采萧绝对不会出卖姐姐的!”
于是,苏寂又挑了一个朦胧的黄昏,提着个食盒往天许峰而去。她掐着时辰,走到息风院时,正好红日西斜,将将要入夜了。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铁峤与云止的对话:
“小的听说苏姑娘已经好几天未曾进食,入画让小的来问问师父,可有什么办法劝劝苏姑娘?”
苏寂满怀感激地握紧了拳头:入画姐姐真是她的亲姐姐!
而后便是云止清雅的声音:“或许……她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