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这反应,女童笑了,那笑容倒也温和,“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这是祁连山。”
“祁连山——”苏寂突然冷醒,“飞镜仙宫!”
她记得公子纵论武林大势时曾经说过,四大世家仗恃祖荫,除宝剑秘籍外一无可取,唯独血燕子夫妇和沉渊剑萧楚可堪一斗;御琴门吟风弄月,早已不务正业,不值一提;灵山派后生凋敝,只剩了几个老家伙还算有点本事;神仙谷门人众多,渊源复杂,虽不好惹,但要论武功,也不过只有一个孤竹君;至于飞镜仙宫么……
“桓迁自然不足与论,但飞镜仙宫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于他们,我们只知道一个桓迁。”苏寂还记得公子的原话,和公子当时深思的表情。
其实……公子认真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砂风肃肃。
女童笑容一敛,“丫头见识倒不错。”
“你是什么人?”苏寂冷声问。
女童负袖而前,“桓九铃。”其声清冷,凛凛有不可侵犯之色。
苏寂彻底呆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八岁大的女娃娃,竟然会是飞镜仙宫宫主桓九铃!
沧海宫年前在长安杀了飞镜仙宫的少宫主,也就是桓九铃的侄儿桓迁,这任务还是由她亲手执行的,她记得那少年明明便有十八、九岁了啊……
但这桓九铃已经遁世十余年,江湖人甚至以为她已死了,飞镜仙宫出面的人向来便只一个桓迁……她不由在心里撇了撇嘴,或许就算梦觉在此,也不见得能认出她就是桓九铃。
桓九铃看她表情,嘴角冷笑,“本宫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本宫自八岁起修炼神功,身形便停在了八岁,如今实际已满了四十岁,在本宫眼里,你就是个小丫头。”
苏寂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实在无法想象……然而桓九铃却根本不管她,径自对随从道:“上山!”
那背着云止的侍从身材健壮得出奇,步履如飞,竟走在了他们所有人的最前面,过不多时便没了影。苏寂心中有些着急,但无奈内力已失,只能一步一步跟着人群上山,这桓九铃倒也悠闲,那么长的山路,她竟然不坐马车。
苏寂跟在她后面,忍不住用眼刀剜了她一眼。
桓九铃却似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慢悠悠转过身来,“丫头,又有什么意见?”
苏寂一惊,“没意见,没意见。”心知这桓九铃自己是打不过的,他们又挟持了傻和尚,自己便只有满腹委屈地跟着他们步行上山了,索性装作四处看风景。
祁连山山道蜿蜒,两侧古木参天,虬曲树根牢牢抓着砂质土壤,渗透北地的劲峭深冷之意,令人望之生寒。行到后来,山势愈加崎岖,空气也愈加稀薄,苏寂一身暮春的裙衫显然已扛不住山头寒冷,只咬着牙受着。
“这位姑娘。”那侍女入画原本跟着桓九铃走在最前面,此刻一路小跑来到她身边,手里还捧着一件袍子,“宫主吩咐给您添件衣裳,以免冻着。”
若是以公子教她的逻辑,受人恩惠必有不祥,她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掉。但现在内力被制,全身都冷得哆嗦,苏寂再也管不了那许多,二话不说便将那袍子抢过来披上。
入画便掩着嘴矜持地笑了,苏寂又咬了咬牙,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她如此有恃无恐,也是心里认定了,桓九铃似乎并不想杀她。
事实证明,桓九铃何止是不想杀她,简直要将她奉为上宾。
待她入住停云榭,沐浴梳洗完毕后,桓九铃便来了。
苏寂正躺在榻上读书,仍旧湿润的长发披散肩头,见到她来,立刻将手中的《既明谱》收起,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笑意,“宫主好。”
桓九铃抬头看她,目光里带了端详。被一个女娃娃以这样研判的目光注视着,她总觉浑身不自在。
未几,桓九铃目光终于落下,看到她袖中长剑剑柄上的红璎珞,低声问:“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苏寂莫名其妙,“你管这么多……唔,有点冷。”
停云榭面朝一片天池,山间寒气悉数汇聚此间,自然是极寒之地。桓九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正好修养你的内息,于练武有益处。”
苏寂扬了扬眉,“那为何封我内力?”
桓九铃微微侧首看她,那姿态若真是个八岁女娃,便是十分娇憨可喜的了;然而苏寂想起她已经四十岁,便忍不住毛骨悚然。桓九铃望向窗外,“那自然是怕你逃了。”
“你们扣着和尚,我怎么敢逃?”苏寂脱口而出。
“你若有了内力,难道不会闯出去救他?”桓九铃轻声一笑,“丫头,你未免把本宫想得太简单了。”
被这样一个“丫头”当面称作“丫头”的滋味真不好受。苏寂将心一横,这宫主玲珑剔透,看来跟她装傻是不成的了,只能把话挑明了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冷冷地道,“先说好,这红璎珞是我娘的遗物,我不会给你的。”
桓九铃摇摇头,“本宫自然不会向你讨要它。本宫只想问清楚,你姓甚名谁,父母究竟何人?”
苏寂默了默,终是决定说实话,“我叫苏采萧,我爹娘苏翎、燕语,江湖人称‘血燕子’的便是。”
桓九铃怔了一怔。“苏翎燕语?四大世家?”目光渐渐沉凝下去,思考了许久,方慢慢道:“所以,这红璎珞是萧楚送与你家的?”
苏寂愕然。萧楚——这不是萧遗哥哥的父亲么?手指摩挲着那块璎珞,脑海中却回想起自己在父母门外听到的话——
“采萧还这么小,你怎么就把萧家的东西给她了?”
或许……这红璎珞,本来就是萧家的东西?
当时年纪太小,又陡遭变故,任何事都不曾多想;如今仔细想来,才恍然惊觉:这红璎珞,或许便是萧家赠予的定亲信物!
再看眼前的桓九铃,得知她是血燕子之女后,这古怪的宫主似乎已卸下了几分戒备,难道是萧叔叔的什么故人不成?
于是,她便用力点了点头,“想是如此。”
桓九铃抬眼问道:“萧楚为何要送你这个?”
苏寂却默默地红了耳根,“我当时太小,也不清楚……大约,是为了定亲。”
“定亲?”桓九铃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是萧遗小子?”
“宫主你认识萧遗哥哥?”苏寂笑了,一下子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可爱起来,“那可太好了!你可知道他就是——”
“我不认识他。”桓九铃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大约也并不想认识我。”
苏寂呆住。
自己差点就说出来那和尚就是萧遗了……还好没说,看这情形,桓九铃虽与萧楚有故,却似乎并不待见萧楚的儿子。
桓九铃又静了片刻,那深沉的表情配着一张娃娃脸,却显得十分滑稽。
“本宫要走了,你有什么需要,跟入画说。”她说道,又补充了一句,“本宫不会害你。”
“我现在就有需要啊!”苏寂忙道,“我要去看和尚!”
这么大的事情,她一定得去找和尚商量对策!再说和尚昏迷那么久,现在情况如何,实在令她忧心。
但听桓九铃很平静地道:“此事,不行。”
苏寂于是在飞镜仙宫中开始了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停云榭,面前一片天池既深且寒,连一星水草都没有,天池尽头更是冷山重重,山巅犹覆着经年积雪。她每日里便倚着亭台楼阁,到处闲晃,晃累了就歇下来看看书,看的永远是《既明谱》那本天书。
御琴门已灭,也不知顾怀幽有没有遵照约定放走曲宜修,更不知曲宜修此刻流落何方……说来说去,她还是得自己学会弹琴。
入画便始终默默地陪着她。
入画年约二十五六,性子温顺,眉眼柔和,但说话做事却是极其缜密有心眼,苏寂想从她处套得任何有关息风院的信息,都以失败告终。
“息风院么,自然也在宫里。”入画微笑着回答,用缝衣针轻轻点了点发梢,又垂下头继续缝衣。
“你在给谁缝衣裳?”苏寂凑过去看,对这玩意倒也生出几分好奇,“你缝得真好看,好厉害。”
她这奉承话说得自然婉转,令人闻之生喜,入画亦莞尔一笑,“这是给少宫主的。”说着将那衣衫抖开给苏寂看,是一件青色长衫,款式素雅而针脚精致,显是花了许多功夫。
苏寂一怔,“少宫主?你们少宫主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人是苏寂亲手杀的,死得透透的,苏寂当然知道。那是苏寂离开沧海宫之前接的最后一个单子,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晰。桓迁的武功不高,容貌倒算俊雅,有几分风度,可惜太大意了,被她一剑穿心而死,尸体扔进了长安城的护城河。
入画的眸色略微黯了黯,却抿唇微笑,“宫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都没找到,那他也不见得便是死了。”
苏寂默了默,低声道:“姐姐很在意桓少主么?”
入画笑了,笑影里却仿佛掠过几分寂寥,“我是在少宫主出生后才来到宫里的,少宫主由我一手养大,便如我的亲弟弟一般,我当然在意了。”
苏寂凝视着她滴水不漏的表情,话到嘴边,兜了一个圈,又给咽了下去。这个节骨眼上,她绝对不能暴露出自己是沧海第一杀的身份,所幸飞镜仙宫僻居世外,似乎并不知道现在中原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血燕子孤女成为沧海宫杀手之事。她于是只能叹口气,话里绕了个弯,“沧海宫也确实霸道。”
入画轻声道:“宫主说,沧海宫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我们纵要怪罪也不必怪到沧海宫的头上。如果少宫主当真遇害,我们一定要找出那个出钱买凶的金主,那才是我们真正的仇人。”
苏寂傻眼了。
杀人十年,她早已习惯了别人把仇恨的屎盆子都扣在自己和沧海宫的头上,今日却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不是你的错。
刀剑杀人,不是刀剑的错。
下意识地便觉得她这话有许多漏洞,然而却忘了去反驳,只呆呆地看着入画温婉的面容,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像叫感动。
要是傻和尚也能这么想……那该多好。
可是她满手的血腥,难道凭一句“这是生意”就能全部洗清了么?不管背后的金主是谁,桓迁的心脏是她刺的,尸体是她扔的,虽然这些事情她不做别人也会去做,但她毕竟是做了。
默了许久,她终于只是将手缓缓抚着那衣裳光洁的布料,低声说道:“桓少主命大福大,自然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