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已是身在一辆颠簸疾行的马车里。
她撑起身子,却听见身下一声闷哼。
睁眼望去,马车四壁都被厚厚的油毡封住,车中黑暗难辨,她伸手摸了摸,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又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的手突然被人拂开,那人低声道:“别……别乱动。”声音极是虚浮,中气不足,似乎受伤严重,她惊了一下:“和尚?”
另一手又去摸他脑袋,光光的,果然便是云止。云止复低沉地道:“你可知掳走我们的是什么人?”
“什么?谁敢掳我?”苏寂这才想起那莫名其妙的女娃娃,又想起她神鬼莫测的武功,首先立刻翻了翻自己的衣袋,还好,《既明谱》还在;再探了探腰侧,还好,佩剑也在。然后她才去拍车门,大声喊道:“喂,你们到底什么人!放我们出去啊!”
外面却是一片死寂。
苏寂心头微凉,便想使力蛮撞,却惊觉自己根本提不起内力,而那车门车壁都结实如铁,她拿剑都劈不开。于是只有略委屈地回过了身,对云止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她现在真后悔自己没跟着梦觉多看点卷宗,这女童武功奇高又相貌怪异,一定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若换了梦觉在此,肯定一眼便知。
黑暗中云止静静聆听,少女微微仰起首,颈项光洁美好,一一落入他目中。
他们似乎总是在黑暗中独处,他能看见她,而她不能看见他。微渺的声息里仿佛有什么在潜滋暗长,他并不自知,直到她早已停口许久,还未回过神来。
她亦怔怔然转过了头。她再是粗心,也觉察到了此刻的微妙。逼仄而黑漆漆的车厢里,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就是知道他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宛若月华泻地般绵长而静默。
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修长的手指仿佛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姑娘与那人说,这红璎珞是姑娘父母遗物?”
“是啊。”苏寂坦然道,“我五岁那年,我娘送给我的。”
“其实……”云止忽又止住了话头。
现在说这些前尘影事,又有什么用处?方外之人,却总念念旧事,如何能得解脱?
马车却忽然一颠,奔驰愈加迅疾,苏寂踉跄着好不容易才抓住窗棂子,云止却是被颠簸得面色青白。
“你的内伤如何了?”苏寂轻声问,身子贴着墙想慢慢凑近他。
“不如何。”云止静静地凝望着她。
突然又是一震,苏寂的身子一下子往前跌去,她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便倒进了云止的怀抱里。
和尚的僧袍很宽大,而胸膛很温暖。她抓着他的衣襟,便不想再放开了。
“萧遗哥哥。”她低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还俗?”
还俗?
少女的神色是那么认真,全不觉这问题有多么惊世骇俗,目光清澈而灼亮地注视着他。本该很容易反驳的,他却一时失了言语。
但听少女又轻轻地道:“萧遗哥哥,你本来就是要娶我的;中间虽蹉跎经历那么多事,但现在我们找到彼此了,我也不再为沧海宫做事,你可不可以……还俗?”
“还俗……娶你?”默了半晌,云止的话音有些恍惚。
苏寂不说话了,耳根潜上微微的红,所幸黑暗之中,他并没注意到。
他只觉这话题有点无稽,有似野马脱了缰。萧家与苏家曾经订了娃娃亲不假,可是十年前苏家灭门惨祸后,这婚约便自然作废了。五年前萧家又遭灭门,他身堕鬼狱,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以逃出生天、遁入空门,对于娶妻……更是连想都不愿再想。
“萧遗哥哥,”苏寂低着头,忽然开口道,“你不喜欢我么?”
好似一道流水,自与她相触的手指尖缓慢但却坚决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的骨髓血肉,最后注入了他的心房。
五年来修得的心如止水,此刻竟被这一道流水搅乱了,搅得涟漪无数,仿佛还能听见清透的淙淙水声。
喜欢?什么是喜欢?
似五年前对薄妆那样的……怜惜?还是似如今对苏寂这样的……痛心?
明明已经廿二岁了,在这****一途,却还如个懵懂小童。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究竟。
苏寂的话音便渐渐地凉了下去:“原来是这样……”轻轻抽回了手,抱着膝盖坐在车壁旁,“不喜欢我的话,还是别娶我的好。”
他下意识地想辩解一下,却又止住了口。
心头那道流水仿佛已裹住了他全身。
最终,他只能对着虚空淡淡一笑,“姑娘说的是。”
这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到了某处,终于停下。
苏寂被颠得全身都似散了架,斜眼看身侧人,彼却在趺坐念经,好似浑然无事一般。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衣襟上已血渍斑斑。
忽而外间响起了人声。
这么久以来,她竟是第一回听到外边的人声。
“他们怎样了?”是那个女童。
“禀宫主,还算安分。”大约是那侍女入画。
那女童却叹了口气。
苏寂看了云止一眼。那眼神就是在说:我说了这是个怪人吧?——一个不超过八岁的女娃娃,却能发出那样深沉的叹息。
“给他们点吃的,别饿坏了。”女童低声说。
“是。”
这下轮到苏寂惊愕不已了。原本以为这女童与自己似有什么深仇大恨,哪知道现在还会给她东西吃,沧海宫从来不是这样对待囚徒的。而后便听开锁之声,车窗上的油毡被掀起了一角,一碗汤被递了进来,并女子小半张清润的脸:“宫主赏你们吃食,别饿坏了。”
苏寂一看那汤,立刻皱眉,“不行不行,和尚要吃素的,你这是肉汤——”
“哐”地一声,车窗又合上了。
外面的声息再度断绝。
苏寂愕然盯着那车窗,半晌,终于认命地端起那碗肉汤,此时车子停得平稳,好像是特意让他们休息进食的一般。她低声对云止道:“和尚,真是不好意思,他们给的是肉汤……”
“姑娘用了吧,贫僧不食荤腥,此刻也并不饿。”云止温和地道。
而后,两人便都听见了十分明显的肚子的咕咕声。
云止脸上难得地起了一片红晕,“还是……姑娘用吧。”
“可是你饿了哎。”苏寂很小声地道。
“贫僧……”云止还欲再答,忽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蓦地涌上喉头,竟尔又晕厥过去。
傻和尚……
苏寂心中嘟囔着。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啊,这肉汤是我给他强灌的,你们不要怪他,他还是个好和尚。”
闭目合十默念了一番,她便捧起汤碗,小心地给他喂了一勺。
然而这伺候人的活她从没干过,黑暗中又是什么都看不见,勺子刚抵开他唇齿,他便陡然将方才那口鲜血吐了出来,她一惊之下,肉汤便洒了大半。
她只得放下了碗,先拿帕子将他身上擦拭干净,再重新喂他。那日的矮个杀手伤他极重,却不过是个初出道的样子,她心底记着了,想日后若再见到那人,一定要狠狠出口恶气。
心里又觉得难过,若不是萧遗哥哥内力受制,怎么可能被一个刚从十殿冥府出来的杀手害成这样?若不是赵无谋,萧遗哥哥又怎会内力受制?所以千算万算,这笔账还是要算在赵无谋头上,可惜他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汤汁缓缓送入和尚的口中,温热了他伤重的身躯。苏寂还自默默咒着手辣心黑的赵无谋,浑然不知自己犯下了怎样的过错。
自那以后,云止便始终不曾醒来。
马车每日都会停,入画会给他们送来肉汤,苏寂自己吃一点,大半都喂给了云止,体贴得如个多事的老妈子,她都对自己感到惊讶了。黑暗之中,只有自己一个清醒的活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她便只好多多睡觉,睡醒了便自言自语地解闷。
“和尚,我看这女娃娃是个高手,说话又那么成熟,会不会是个已经长大的侏儒?”
“和尚,你不肯还俗也就罢了,但你这内力,说什么也得找回来。我想,说不定阎摩罗会有法子。”
“和尚,伤你的那个矮个子我不认识,想是个新来的,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那高个子好像姓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货!”
“和尚,我看这马车像是往北走……”
“和尚,我杀人太多,也不假惺惺地说什么不得已了。”忽而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救我的人不是公子,而是你,那该多好?你说我们两家这么亲厚,为什么我爹娘临终相托的人,却是公子呢?”
她拿起青川剑,剑上的红璎珞静静躺在她手心。这一剑一饰,就如她的过去与现在,那么……将来呢?
她的将来,又该往何处去?
和尚尚且还有一座庙,而她,她什么都没有。便是一抹孤魂野鬼,也该有个坟头的吧?
呆呆想了许久,她又呆呆地转过头看他,口中喃喃着:“要不,我去庵里做尼姑,也算是陪你了,好不好?”
车门不是被打开的。
是被卸下的。
苏寂终于知道自己所处的车厢是多么密不透风,是在她终于重见天日的时候。外面的光线一下子刺得她睁不开眼,抬袖拦着眼睛,便听那女童银铃般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出来吧。”
她还在犹豫,便上来两个侍女,人是苗条秀气,那手劲却大得很,径自将她生拉硬拽下了车。而后便听入画“咦”了一声:“宫主,这和尚昏过去了。”
女童看了苏寂一眼,“他昏迷不醒,你怎么不说?”
苏寂几乎要背过气去,他们每日只在送汤的时候开那么一线车窗缝儿,她如何能与他们说得清楚?
更何况,这又有什么好说的?难道她说了,他们就会找大夫给和尚看病么?有这么好心对待囚徒的么?
这女童古怪之极,难道还会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名门正派不成?
入画招来一名男子,将云止背了起来。但听女童清声道:“将这和尚关进息风院,严禁探视。至于你,”她朝苏寂抬了抬下巴,“随我来。”
苏寂这才放下了袖子,睁着一双稍稍适应了光线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灰黄山脉,而山脉之巅,云雾之中,隐隐有无数座恢弘殿宇。
她还未来得及震惊,便是一道冷风倏忽袭来,风里挟了沙尘,激得她浑身一颤。再向四周而望,日光冷冷,竟是满地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