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姐姐……”
当苏寂一天中第五次往云止的房间跑,谢倾眉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苏寂端着膳盘,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有事?”
“苏姐姐,云止师父乃是方外之人,姐姐这样恐怕……”谢倾眉说到最后,话音已弱了下去,“恐怕不太好吧……”
苏寂笑了,笑容映着桃花,令谢倾眉微微一晃神。“我跟和尚是好朋友,好朋友不可以找好朋友一起吃饭吗?”
说完她也不听谢倾眉再唠叨,便径自跑走了。谢倾眉呆在当地,兀自沉浸在方才那个闪瞎眼的笑容中。
真是,别说和尚了……连她一介女子,都要被那笑容给勾掉了魂。
而苏寂已经撞开了云止的房门。
云止正坐在佛前念经,她这一撞声响颇大,他不由转头望去。
夕阳残照由门扉浅浅透入,少女背对着那光芒,对他巧笑嫣然,“和尚,吃饭了。”
云止不言,便见她将饭菜都端了出来,摆在了佛像前的香案上。
他扶额:“供品才能摆那里。”
她眉头一拧,当即给弥勒佛跪了下来,“对不起啊佛祖,我把菜摆错地方了,不过我看你笑呵呵的应该也不会在意,我这就重新摆过,哈哈哈。”
最后三声轻笑让云止毛骨悚然。
于是两人开始吃饭。
苏寂的面前是一大碗红烧肉,而云止的面前是一小盘青菜豆腐。
云止慢慢地嚼着豆腐,慢慢地说道:“姑娘不应在佛前食肉。”
苏寂睁大眼睛,“是吗?那我去倒掉好了。”
云止不知道她从何得来如此神奇的逻辑,便见她捧着那碗肉走出门去作势要倒掉,他连忙叫停:“姑娘……这回就算了。”
“噢。”苏寂讷讷地回来,神色间仿佛还有些委屈,“下次我们换个地儿吃。”
他不说话。
他真的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不管是过去孔夫子教导的,还是后来佛祖教导的。
“下次我们去你房间吃好不好?”她扶着腮,水灵灵的眼睛清澈地望过来。
那一瞬间,云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神仙谷里弟子众多,事务繁杂,孤竹君一天到晚也难得露一回面,倒是照料云苏二人饮食起居的谢倾眉时常来访。
只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看见苏寂赖在云止的房里,令她的眉头好死不死地跳上一跳。
最后,谢倾眉咬了咬牙,挑了一个苏寂绝不会出现的时辰去找云止。
月上中天,晚风拂动,整个神仙谷都陷入寂静空阒之中,云止院中的桃花树静悄悄地褪着花叶。
她推开门时,云止已自床上坐起,随手披上了外衣。
那动作之快,令谢倾眉以为自己好像产生了错觉。不过……她很满意的是,这个时辰,苏寂确实不在。
“施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他很镇定。
“云止师父呀。”谢倾眉关上门,点起烛火,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寄人篱下的道理?”
云止静了静,出乎她意料地回答:“不知。”
谢倾眉笑了,烛火映出她机灵可爱的小虎牙和眸中闪动的清光,“你现在若踏出神仙谷一步,必会被沧海宫的人乱刀砍死——我这么形容,可不算过分哦。”
云止又静了静。“所以?”
“所以嘛,你要听我们君侯的话,不要老是跟他作对。”谢倾眉很是苦口婆心的样子,“最好是你能给他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这样神仙谷才有心力护住你……和苏姐姐。”
云止淡淡地望她一眼,“贫僧如给不起呢?”
谢倾眉耸耸肩,一摊手,“那便当是君侯吃了个哑巴亏吧,收容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你说是不是?说实话,让你吃一辈子白饭,神仙谷倒也养得起……”她的话音低得微妙,“只要你一辈子不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不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便万事大吉。”
那一瞬间,云止脑海中掠过了地底暗室里那一枝枯萎的梅花。
“不过你要知道,”谢倾眉顿了顿,续道,“神仙谷虽然是白道正派,但如果真要炮制什么人,那也不会比沧海宫慈悲多少。”
云止仍旧没有接话。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谁真的能成佛。”谢倾眉叹口气,“你来我往、各取所需,总好过你们佛祖说的什么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对吧?”
谢倾眉走后,云止犹坐着发了一会呆。当他终于吹熄烛火准备睡下时,房门却又开了。
苏寂抱着被子一脸苦相地站在门口:“和尚,有蛾子,我睡不着。”
他愕然,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是武功高强的女杀手,竟然还怕蛾子……她难道还不能杀死一只蛾子?
此念一出,他立刻深感罪恶,连忙压制下去,却听苏寂脆生生地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蛾子?可是我知道,和尚不喜欢我杀生。”
他的眸光忽而沉默了下去。如相方丈的惨状刹那间窜进了他的记忆里,令他不由皱眉出声:“姑娘总不可在贫僧房中过夜。”
苏寂笑得很无辜,“你去念经呗,在玉家村不是一直如此么?快快,把你的床让给我睡。”
他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可以如此地无礼、如此地刁蛮、如此地恬不知耻。在他身为萧遗的那一段有限的记忆里,女孩子都是温柔似水、娴静优雅的。但他竟还是觉得这确实算一个可行的方案,并且为她不愿杀生而感到十分地欣慰。
于是他便真的起身下床,披衣去了外间佛堂。苏寂将自己的被褥铺在他床上,便和衣躺了上去,感受到枕席间还留有和尚暖暖的体温,便如慵懒的小狐狸般舒服地蜷成了一团。
外间传来极低极低的唱经声。她听不懂,但她听得很认真。睁着大眼睛凝视着床顶,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出了沧海宫。
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出了那个冰冷可怕的魔窟,而躲入了一个如此温暖、如此美好的所在。
萧遗哥哥。
想着和尚那副傻样,她不由得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那日偷听到和尚与孤竹君的对话,尤其是其中的关键词“九歌十三剑”,她恐怕永远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傻和尚就是当年说要娶她的萧遗哥哥。不过想来,他应该也不认识她了吧?毕竟,她自五岁起就……
就死了爹娘,进了沧海宫。
思绪千般,终是被温暖席裹着现了困意。那清浅的唱经声令她昏昏然仿佛迷醉,她想她很喜欢……很喜欢现在。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唱经声一夜未息。
谢倾眉倚着门栏,对门里念经的和尚斜斜一笑:“你倒是宠她,连这种事都答应。”
云止不答。
苏寂这几日一直在孤竹君身边软磨硬泡,非要跟云止住同一间院子,说只要收拾一下另一侧的厢房便可。这两人一同入谷,分房同院倒也未为不可,但孤竹君心中另有顾虑,始终不曾答应。却不知苏寂用了什么法子,缠得孤竹君实在没了耐性,丢下一句:“只要云止师父愿意,那孤也无异议。”
苏寂这下可乐坏了。因为她知道,和尚不可能不答应的。
于是和尚便答应了。
谢倾眉又道:“你方外之人的声誉,她未婚女子的名节,你们是真的看淡了,还是真的有情况?”
云止皱了皱眉,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苏姑娘于贫僧,便如是妹子一样。”
谢倾眉冷笑,“妹子在你面前杀人,你也帮她遮掩,真是好哥哥。”
这句话刺中了云止,他清俊的面容倏忽便苍白了下去。
“沧海宫苏寂与朝露寺云止,合谋行凶,杀害转轮寺阖寺僧众并周围居士三十二人。”谢倾眉悠悠地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你可以去听听,不过估计你去了之后就要没命。”
云止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清明,“当日贫僧并未杀人。”
“这不重要。”谢倾眉笑道,“还是第一次见沧海宫这么道貌岸然,好像自己很正义一样。我猜呢,柳拂衣的算盘是要用这招把苏姐姐逼回去。”
苏寂叛出沧海宫,号称是改邪归正,收容她的神仙谷也是这么宣称的。然而转轮寺命案铺天盖地传出去,苏寂本来就没有多香的名声又被搞臭,神仙谷便再也留她不得,只能把她交给武林公裁,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再度回到沧海宫,重新做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沧海第一杀。
而云止只是淡淡地道:“多谢施主提点。”
是夜,苏寂欢欣鼓舞地住进了云止的院子。
“和尚啊,”她在佛堂里对他说,“你猜我用了什么法子让孤竹君答应的?”
云止垂下眼睑,“贫僧不知。”
苏寂嫣然一笑,“我把你前几日采的茶叶送给他了。”
云止默了默,“那是药。”
“差不多!”苏寂一挥手,“孤竹君嗜茶如命,他都说是好茶,那当然是好茶。”
云止不说话了。
苏寂便很开心地回房睡觉了。
一个时辰后。
苏寂昏沉沉地走了出来,“和尚,我睡不着。”
云止犹在佛前端坐,“静心。”
“如何静心?”她打了个哈欠。
“……念经?”云止不是很确定。
苏寂先是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而后又有喜色漫上她秀丽的眉梢,“好呀好呀!”她也扒拉着蒲团跪坐下来,“你教教我!”
云止想了又想,“姑娘可读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苏寂一怔,嗫嚅道:“读是读过,可是读不懂。”
“无妨。”他的话音十分温和,于夜色中听来仿如梦寐,“你随贫僧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念着念着,她的声音好似有些湿润了。
他停下声,静静侧首望她。
她怔怔地说道:“和尚,吃斋念佛,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吗?”
云止道:“心诚则灵。”
她转过头来,夜月无边,弥勒大笑,他的眼眸仿佛能容纳一切悲喜。她轻声说:“那我便信了你这回,你可不能骗我。”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