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苏寂那贪婪的样子就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那房间虽全无通道,可却是木质结构,因年深日久,早已摇摇欲坠,墙壁间都爬满了白蚁。苏寂找出最脆弱的那一面墙,运力一推,墙壁便轰然坍塌了。而后再走过一条曲曲折折蜿蜒向上的密道,两人便从草堆中的一个隐秘的小洞爬了出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出来这么容易。看着眼前流水繁花,又想到方才那幽黑洞穴中的白骨死阵,心头掠过一股凉风。
她差一点就真的杀了傻和尚。
其实,似乎,就算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也不一定是非生既死的。
其实,似乎,再等一等,就能有更好一些的结果也说不定。
转过头看身边的人,彼却是眉头紧锁,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里,”他轻声说,“是神仙谷。”
一条青翠溪流自脚底蜿蜒而过,一直延伸到远方,溪流两旁的青草地上铺满嫩黄初白的小花。两人似乎已在那洞里耗过了一夜,此时天正拂晓,清风带着露水的润意飘飘然拂过,杨柳媚眼轻舒,桃花落了满地,苏寂笑了。
“那不是很好么?”她径自往前走,“我本来就要来神仙谷的。”
他蹙了蹙眉,“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她止住步子,语调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因为神仙谷是当今武林,唯一还能牵制沧海宫的所在。”
当今江湖,正道衰微,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沧海宫已隐隐有吞并天下之势。江南四大世家这些年来一一惨遭沧海宫灭门,无数秘籍宝剑俱不知所踪,只余下宋氏一门苦苦支撑。江南以至于两湖两广,已几乎是沧海宫之领地。再洛阳御琴门,滇南灵山派,塞北飞镜仙宫,实力都不容小觑,然而要么无心大事,要么偏安一隅,要么正邪不辨,总之都并无一分一毫出头的意思。
唯有襄阳神仙谷,虽神秘但正派,虽低调但力量雄厚,近来时常为小门小派打抱不平,与扬州沧海宫似成掎角僵持之局。
苏寂已是沧海宫的叛徒,但她本来没有什么归属与背叛的概念,心中所想不过是为一己生存。如此看来,神仙谷确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她一下子说了这许多,云止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说话。
她歪着脑袋斜他一眼,“和尚想什么呢?”
他静了静,“贫僧——贫僧不知,原来自己出家的五年,江湖变化这么大。”
苏寂笑了,“这江湖每天都有人死,五年下来,当然变化大了。”笑到尽处,忽而黯了黯,“然而千百年来,江湖……不都还是这个江湖么?那些死掉的人,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
“生死死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轮回流转,也无甚可悲。”他轻轻合十道。
忽而一声天真烂漫的叫嚷——
“是你么,云止师父?”
谢倾眉飞快地奔到他们身前,才看到一旁冷了脸的苏寂,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原来还有苏姐姐。”
苏寂面如冰霜,没有答话。
“苏姐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沧海宫下令通缉了吧?”谢倾眉笑道,“不过苏姐姐既然来了神仙谷,就一定是安全的,莫要担心。”
苏寂身子微微一震。
通缉……当初她废了他两条腿而私自出逃,他都不曾通缉全武林来追杀她。如今可见,他是真的失去耐性了。
“苏姐姐,云止师父,我带你们去见我们君侯。”谢倾眉乖巧地道,便在前面引路,领他们沿着溪流一路穿花拨柳地行去,直到眼前露出了梅林掩映中的挑角飞檐。
孤竹君已在翔鸾阁中煮茶相候。
高阁临风,四面皆见旷然山色,阁中一张矮几,几上茶香袅袅。
孤竹君高冠长铗,面容清俊,约莫近四十的年纪,双眸清润凝定,仿佛氤氲着茶香。看着谢倾眉领来的两人,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面上渐渐展露出宽和的微笑。
长袖一挥,声音清雅如飞花天降,“这玉露茶,专供贵客,还请二位细品。”
苏寂轻轻一笑,眸色勾魂,“多谢君侯。”便敛衽坐了下来。
云止却仍是站着。
孤竹君抬头望了他一眼,旋而,又望了他一眼。
“这位师父……”孤竹君沉凝道,“何不先坐?”
苏寂忍不住拉了拉云止的衣角,细声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湿鞋?”
云止没有搭理她乱七八糟的引用,眼底却终是放松了一些,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便听孤竹君低声道:“云止师父这眉目……倒是颇似孤的一位故人。”
沉默。
很长、很长的沉默,长到足以让口渴的苏寂将那一杯玉露茶喝完,然而喝完之后愈加觉得饿了,肚子便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云止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却全是虚空,她怔怔与他对视,便好像掉进了他的眼神里,好不容易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他收回目光,眼帘微垂,手捻念珠,话音平静:“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念念皆空,施主何必在意旧人旧名。”
孤竹君面色一震,仿佛便有些灰败的味道。“孤……”似乎有些难过,但他的话音依旧镇定,伸手执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孤未能保全故人家门,心中时时愧疚,如今见故人之子安好,心中终可宽慰了些。”
云止静了很久,方慢慢道:“劳施主牵挂,贫僧很好。”
孤竹君寥寥一笑,“是么,很好?”眼风掠向一旁的苏寂,不经意变得凌厉,“很好的话,为何会与沧海第一杀同路?”
如果苏寂还是那个被柳拂衣捧在手心里的女娃娃,她一定二话不说掀桌子拔剑。但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柳拂衣的庇护——那在江湖上许多人看来,是最强大的庇护。
于是她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君侯此言差矣,小女子早已改邪归正,叛出沧海宫,君侯莫非不知?”
“原来是真的。”孤竹君温和地道,“苏姑娘若真能弃暗投明,神仙谷必当全力相护。”
一日一夜无眠无食,还被灌了一大杯茶,苏寂累得要死,径自跟着谢倾眉去她安排的房间吃饭睡觉。这一睡便睡到了午后。
懒懒地睁开眼,细碎的阳光正洒进朝西的窗牖,光柱中尘埃飞舞,她看得怔怔然出了神。片刻之后,翻身坐起,习惯性往怀中一掏,拿出的却是被水****过的《心经》。这才突然惊省起自己将《既明谱》塞给了傻和尚,立刻下床出门。
云止所住的院落就在隔壁,正堂供了弥勒佛,谢倾眉这安排倒是十分体贴。苏寂走入正堂,正要敲响内室的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孤竹君的话声。
“萧公子念佛日久,恐怕早将江湖故人都忘光了吧。”孤竹君的话里仿佛有几分沉痛,“佛祖慈悲亦有降妖伏魔之愿,萧公子为何却如此怯懦偏安?”
云止的声音依旧浅淡平和:“贫僧内功已失,家门零落,又谈何降妖伏魔?贫僧一己未渡,又谈何渡此众生?”
孤竹君叹息道:“想当年,萧公子意气风发,一表人才,谁人不道是来日武林之洪福……未想得今日……萧公子莫非真要让令尊死不瞑目吗?”
“家严早已去往轮回,此间苦乐爱恨,当无可计。”云止低声说。
“歪理!”苏寂听着,心中给这句话打了个重重的叉。
“当今之世,沧海宫一家坐大,名门正派无不惴惴难安,只苦于群龙无首。”孤竹君凛然道,“萧公子身为世家之后,难道以为遁入空门便能逃避肩上这副重担?纵观当世,也唯有你萧门九歌十三剑,足可与之抗衡!”
云止默了默,“家门宝剑早已遗失,九歌十三剑的秘籍也不知去向。贫僧已立意斩断前尘,施主又何苦……”
“是谁!”孤竹君突然厉声喝道。
苏寂只得讪讪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见到是她,孤竹君松了口气,云止的眸色却更深了几分。孤竹君淡淡道:“听见也无妨,孤之所言,本是大义。”又淡淡看了云止一眼,怫然离去。
苏寂对着孤竹君的背影又做了一个好大的鬼脸,方慢吞吞转过身来,对云止伸手道:“和尚,我的书呢,叫你替我好好保管的来着。”
云止一怔,她何时说要自己替她保管《既明谱》了?拿出绢册递给她,她翻了翻,保管得确实不错,心情禁不住好了许多。
“和尚,你是不是很有学问?”她大咧咧地在他的床上盘腿坐了下来。
云止站在房中,顿时便有些尴尬,“贫僧……不过略通经书。”
“那你过来。”苏寂笑得双眼眯起,这表情他很熟悉,要么是阴谋得逞,要么是成竹在胸,“过来帮我看看这什么字。”
云止走过去,站在床边,苏寂却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拉下来逼他也坐在床上,倚着他身子将书上的字指给他看。
耳畔便是少女的发香,云止蹙起眉头,凝眸看向书页,怔了怔,“这是一本琴谱。”
苏寂一惊,“琴谱?”立刻又翻了好几页给和尚看,他都说是琴谱。苏寂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一本琴谱,他怎么宝贝成那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云止道:“姑娘是指柳公子?”
苏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这是我从柳拂衣的密室里偷出来的。”又望了望天花板,“如果没有这本书,他早就杀了我一了百了了。”
云止呆住。他没有想到她会将这么重要的事物随随便便就拿给他看,这么重要的事情随随便便就说给他听。然而她却将双手都缠上了他的颈项,对他嬉笑着撒娇道:“和尚你说,我该拿这本书怎么办?”
“阿弥陀佛。”她今天举止极其怪异,云止欲往后缩,她却又缠了上来,云止只得合十道,“姑娘如对琴谱有所疑问,据贫僧所知,御琴门专攻此道,或可解姑娘之惑。”
“御琴门?”苏寂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公子倒是提过御琴门,道他们整日价只知道风花雪月,并没多少真章。不过正因如此,找他们解解琴谱当是没错。于是她又笑眯了眼,“和尚真聪明!”
云止看着她幽艳动人的面容,心头一咯噔。
难道是在那洞穴里病了太久,把脑子给烧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