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陪着姐姐在夜风的墓地坐了一整天,期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夕阳西下,芸娘站起身,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道:“很美,却短暂。”南轩握住姐姐的手:“人一生,总有一段路必须独自走过。”芸娘点点头:“孤单却如何?”
“念想在,陪伴就在。”
儿时的话音宛在,芸娘怔了怔,长睫抖动。念想在,陪伴就在,在战争的阴影里,他们从小就这样彼此取暖,彼此塑造了坚强。
三月丧服期满,夜莺和端木举行了婚礼。时光像流沙,从指缝缓缓淌过,无论是葱笼的春天、蓊郁的夏季还是肃杀的秋光、黯淡的冬景,都被红尘的烟火气留在了身后。
百花坊逐渐成为蜀郡最富盛名的酒坊,酒坊老板花魅兰,也成为美貌、义气、大方、能干、公道等等溢美代名词。数不清的小伙子成为她忠实的崇拜者,可惜谁都觉得兰姑娘虽然外表亲和,眼睛实际长在天上。这些年,愣是没看到她对哪个男人有过特殊,也没看到有哪个男人能进得了百花坊后院她的小楼。
他们想,她也许不爱男人,只爱明媚的花朵。她悉心照料着它们,让房前屋后永远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神龙再也没有出现在百花坊,魅兰初时忐忑,后来见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才逐渐心情安定。不过日子久了,她又有点奇怪,他回天上了吗,还是去了哪里?他不再缠着她,本是她盼望的结果。但是,这样的结果真的有了,她好像又隐约觉得有点失落。
每天夜里打烊之后,她足不出闺房,就着一盏小小的油灯钻研美酒配方,自得其乐。子时一到,她准时洗漱睡觉,生活非常有规律。有一天,她刚刚准备熄灯,忽然听见窗棂轻轻的响动,随即,油灯在地上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她微微一滞,仍不动声色地吹灭了火苗。
黑暗中有男子的呼吸声,她僵立不动,一双手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她已能分辨来人是谁。他一言不发抱起她,扔到床上。动作是带着怒气的,并不温柔,可也算不上粗鲁。整个过程除了呼吸交缠,双方没有一句对话。
完事之后,他沉默地起身,跃窗而去。没有亮灯,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从那天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来。每次都是等她灭灯以后,在黑暗里抱住她。虽然,依旧是谁也不说话。魅兰开始有点期待这难以预知的夜晚,仿佛平静的生活里添加了色彩。尽管,她从来不会忘记在男人离去之后喝下避孕的花汁。
可是有一次,她在情绪中忘乎所以不自禁张开唇捕捉他的唇时,他却像被咬了一口,受伤似的僵硬地躲开了。很久,他蹦出几个字:“……忘了他没有?”
“赤焰……”她讷讷地叹息般地唤了他一声,再无下文。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对话。
又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华羌在悲伤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件喜事,端木的妻子夜莺怀孕了。被小心翼翼的书生丈夫以安胎为名雪藏了三个月之后,活泼的夜莺哪里还待得住。当李南轩寒玉夫妇在街上看见她时,她正凸着五六个月的孕肚在夜市上狂吃。没办法,怀孕之后胃口就是出奇的好,苗条的身材成了圆溜溜的水桶。
看到夜莺的变化,南轩忍俊不禁,但是寒玉的脸色却有些僵。回家的路上,寒玉情绪明显低落,跟她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
洗过澡,换上睡裙,恹恹地坐在床沿,望着灯烛发呆。
“玉儿,你怎么了?”
她一惊:“啊,没……什么。”
“过来——”
她听话地移步过去,南轩正坐在书桌前宽大的木椅里,伸手便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没什么,就陪我看会儿书,嗯?”低醇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腰肢。
于是他翻看着竹简,她则乖乖被他圈在怀里。寒玉的眼睛刚开始还瞄在书上,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背后全是他体温的热度和气息的包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微侧的头移向了他。
浅浅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每一次端详他,她都会惊叹,怎么世上就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呢,棱是棱,角是角,该霸气的地方霸气,该柔和的地方柔和,眉是墨染的,唇是丹揉的,鼻是峰削就,眼是水凝成。无论哪个角度,都让人移不开视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诱发出她想一处处细细吻过的冲动。
这样的想象让她的脸红了红,幸好有灯晕掩盖而不会被夫君发现。他不但好看,还有本事,还有孝心,还有担当,把蜀郡建设得一天比一天好……这么优秀的男人偏偏爱上了自己呢,心口一阵发热,幸福的暖流刚刚涌过却忽而凝滞,她算什么呢,这么久,她竟没能怀上他的骨肉!
以前,她或许可以像只鸵鸟缩着脖子不看世界,可是夜莺隆起的肚子却刺激得她明明白白。夜莺比她结婚迟,却顺顺当当地要做娘了,她还能说自己没问题吗?
一张俏脸由明转暗,一双水眸再度失神。“不专心,看我,还是看书呢?”李南轩低笑,将她尖尖的下巴捏住,彻底转过来,让那双偷瞄的眼睛正对自己。她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水雾,他微微拧眉:“到底怎么了?失魂落魄到现在。”
“南轩……”被他一点穿,寒玉淤积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了,水雾变成了水滴顺着眼角淌下来,“我对不起你……”
“什么对不起?”女人的心思就像四月的天气摸不准。
“我没用,我不如夜莺,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她把头埋进他肩膀,抽泣起来。
南轩顿时明白症结所在了,见她哭得伤心,叹了口气,轻抚她的背,柔声劝道:“傻瓜,怀孕这种事或早或晚有定数的,何况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急什么。”
“可你是李家独苗……都怪我……”劝解无效,泪水把他的衣襟打潮了一片。
“怎么能怪你呢?”换个角度再劝妻,“也许是我不好……”找个什么理由呢?什么地方不好呢?李南轩揉着她的头发,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我知道啦,一定是修堰太累了。好吧,从明天开始休养生息,把娘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肯定命中。”说着,把她泪哗哗的小脸扳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这样也行?唉,说不定,他们太拼,吓着宝宝不敢来安家了呢!寒玉咬着唇儿,止住哭,脸红红地望着夫君:“那就……按你说的试试。”
“这不结了!不许再愁眉苦脸。”终于哄好妻子,李南轩如释重负。长夜如歌,旖旎满室,想着日日与君好充满希望的未来,寒玉的纠结暂时撇在了脑后,毕竟,他是她的如梦天堂。
光阴易过,数月后,夜莺诞下麟儿,羌寨一片欢腾。端木善解人意地让第一个儿子随母姓,用他的话说,反正他们以后还要生很多很多孩子嘛,端木家有的是子嗣。夜莺为体贴的丈夫感动不已,而羌寨,实现了血脉延续,有了头领继承人,希望的曙光驱散了沉重的气氛。
这天,作为闺中密友,寒玉带着亲手缝制的小衣服小包被来到端木家中看望坐月子的夜莺。夜莺正在给婴儿喂奶,满脸是做母亲的喜悦。
“他真可爱。”寒玉羡慕地盯着孩子又粉又嫩的脸蛋,移不开眼。她的心事夜莺焉有看不出,遂笑着开解道:“我跟端木说了,这娃娃小名就叫‘招弟’,”她瞅着寒玉的肚子,点点儿子的小脸,“娃儿呀,明年肯定有个弟弟喽!”
一个老妇人端着熬好的鸡汤进来,夜莺见了她,忽然眼前一亮:“寒玉,这位是麦婆婆,她是我们羌寨医术最好的大夫,尤其是怀孕生养方面很有经验,外号送子娘娘哩。我安胎和坐月子,都是靠她调理的。”说着,她热心地吩咐麦婆婆,“你不是有促孕的方子么,帮少夫人开一副呗。”
麦婆婆笑道:“好说,不过方子因人而异,少夫人要是不介意,让老身先把把脉。”
握住她的皓腕,沉吟良久,麦婆婆的脸色时而凝重,时而讶异。末了,她松开寒玉,笑得有点不自然,支吾道:“哎呀,少夫人不必用什么膏方,顺其自然就好了。”
虽然觉得她的态度有古怪,寒玉还是客气地道谢后离开。谁知她刚阖上门,就听见性急的夜莺不悦地斥责麦婆婆:“你这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太守府多盼望添丁吗?”
扑通——碰到凳子的声音,似乎是麦婆婆慌张中跪在了地上,急切而委屈的语声传了出来:“头领息怒,不是老身不肯尽心,实在是……少夫人她……根本不可能怀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