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风,吹在脸上有着不同于白昼的凉意,就算嬴政此刻不摘下蒙眼的布条,他对时间的感知也不会错。
刚刚到声色最盛的时辰,他眼前的灯火亮得像极尽招徕生意的歌女媚人的眼珠,这座都城,正上演着一天里最辉煌的堕落。他的眼睛里不由露出近乎惊恐的讶异,这么快,他们已经在大梁!
李南轩用了什么法术?小小的年纪,终还是有了一点畏惧。他却没有问。身边的男子牵着他的手向高大的宫门走去。
“哗——”一杯酒全泼在女子的脸上,魏王靠在榻上,斜睨着脚下。年轻的女人沉默地跪着,姿态却不卑微,没有擦拭,任凭脸上的酒液一滴一滴往雪白的脖颈滚落。“既然学不会倒酒,我猜,公主一定会点别的手段服侍男人……”魏王脸上浮起阴暗的笑容,对她勾勾手指。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太清楚不过,榻上的男人要她做什么。闭了闭眼睛,咽下一口浊气,再顽强地睁开,她跪行到他身边,慢慢地,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大王!”侍臣顾不得触怒天颜,竟然冲了进来,魏王刚要大骂,侍臣嘴里的话让他怔得没有骂出来,“大王,秦国公子嬴政来了,要求见夫人。”
“嬴政?”魏王思忖着,一时没头绪,“是谁?”
“就是新任秦王异人的儿子。”
哦,他想起来了,听说赵国刚刚释放了秦国人质,看来就是他了,如果没有记错,这位王子年纪尚小。居然到魏国来?“络璃,你娘家亲戚来看你了。”魏王轻笑着捏了捏跪地女子的下巴。络璃咬唇不语。魏王慢慢敛了笑容,冷冷道:“真可惜,因为你不乖,我只好让他吃闭门羹了。”
“李南轩,我说的没错吧?”嬴政叹息地摇头,对魏王的拒绝表示意料之中。
“公主抱恙,那就更应该见一见了。”李南轩握紧了他的手,大踏步往前走。侍臣大惊:“你们……敢闯宫?”话音刚落,宫墙之上,无数枝利箭对准了他们。
李南轩仿佛没有看到,步伐丝毫没有停顿的迹象。顷刻间,矢如飞蝗朝他们射来。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微微一紧,却没有松开。他的嘴角噙起冷笑。侍臣惊骇地看到,那些箭竟如漫天花雨般向空中散去,没有一枝能靠近那如行云流水般的步履。
“唔,该死,真是太棒了,你怎么做到的?”嬴政着迷地望着头顶称得上壮丽的奇景,小声地嘀咕。他决定了,这辈子若能实现江山一统,一定要去寻仙。
“公主……”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时,络璃像被雷电击中,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身旁,魏王因过度震惊而失手掉下手中的水晶酒杯,碎裂一地。
这些年,他没有变,依然是她最后记忆里沐浴在陇西的朝阳中,挺拔的身影、凝重的眼眸、坚定的神态。
这些年,她却变了,娇憨的少女已然不再,粉红的脸颊被过早的憔悴侵占,盈盈的水瞳只剩下淡漠与隐忍,唯有紧抿的双唇还保留着他印象中的倔强。她没有开口唤他的名字,也没有慌乱地掩饰自己的狼狈和屈辱,安静地望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清亮。
就算她跪着,依然是高傲的公主。
“公主,我带你走。”下一瞬,他有力的手臂已揽住她清瘦的身体。她看见他眼底的心痛。
“喂,你……”魏王的呼声未出口,却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张大嘴。他扑倒在地,脸憋成了酱紫色,发不出声,乱抽搐的腿却泄露了他正在经受极度的痛苦。
殿内的宫人侍臣都吓呆了,终于有一个醒悟过来的,抱头跪爬到嬴政身下,抖得像筛糠:“公子饶命,饶了我家大王……”
嬴政微微一笑:“你求错人了,应该求魏夫人才对。”
侍臣尴尬地低着头,他们对人对事都是看大王的眼色,既然大王喜欢虐待夫人,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没办法,秦国的小王子好像魔鬼附体了,活命第一,他厚厚脸皮,对络璃哭道:“公主大人大量,饶了大王……”
除了说带她走,他就一直沉默,可是从他手臂的力度里,络璃却能感知到湮灭天地的怒火,她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生气过,眼前的李南轩,好像另外一个人。心里轻叹一声,她怎会不懂,他的怒火,一半是对魏王,一半……是对她。
轻轻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地上痛苦中煎熬的男人,这个男人,以婚姻占有她的清白,用权力践踏她的尊严,如果可以,她愿意亲手结束他的命。“以后,你再也不敢了对不对?”问出的话,平平淡淡的,没有怨气。她早已不在意自我的得失。
男人恐惧地拼命点头,络璃转头看向南轩,他躲开了她的目光。就算极度不情愿,李南轩还是收了法力。
“大王,我父王和王兄去世,我要回秦国参加他们的葬礼,可以吗?”络璃抬起下巴,不卑不亢地问刚刚还魂,喘着粗气翻白眼的魏王。
哀求般地点头,只求她走了就好,把可怕的瘟神一起带走吧!
车辙辘辘,晨起的赵姬发现行进的队伍里多了一辆马车,得知是嫁到魏国的络璃公主,不觉惊诧,但儿子一句:“你最好现在别去惹他。”就成功地将她的好奇心压了下去。她能做到今天的地位,就是擅于不惹麻烦。
“都这样了,为什么你给秦王的信,还是一切安好?”就算她竭力拉下袖子,也掩藏不住手腕上新旧不一的青紫伤痕,李南轩的火气终于发作。如果不是络璃刻意隐瞒,如果他早点知道,他不会让那个可恶的男人多活一刻。可是,居然直到刚才,她还是阻止他动手。
“南轩,魏国迟早要亡的。”她柔和的嗓音多了他不熟悉的沉稳,“你若杀了魏王,秦魏必有一战,但现在还不到时机。”
“时机?”李南轩瞪着她,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我更关心的是你……”
“秦国已经得到周天子三十六城,如今需要安抚人心。所以我……不能成为两国开战的导火索。”她瘦削的容颜露出恬淡的笑容,“你能来,已经很好了。”
“络璃……”他心上像堵了一大块石头,公主心里,永远都只有大秦,没有自己。他长叹一声,颓然地撑住头。
“我不苦,我能行的。”络璃微凉的手挽住他的臂,眼神坚定,“等到我自由的那一天,要去看你的伟大工程哦。”
那是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又有了他曾经熟悉的热情与娇憨,李南轩心中的酸楚变得五味杂陈,点点头:“臣在蜀郡……恭迎公主。”
哈哈,络璃开心地笑起来,神采焕然,“好个臣子!李南轩,说话算话,本公主面前不准打诳语!”
湔山。夜莺不可思议地看着夜风:“哥,我亲耳听见南轩走的时候嘱托我们协防蜀郡,你怎么会突然……”
“那又怎么样!”夜风冷哼,“所谓协防,他的用心,就是麻痹我们。”
“你简直不可理喻!”夜莺生气地涨红了脸,“哥你哪根筋搭错了?我绝不相信南轩会害我们!”
“你懂什么?你根本就是被李南轩洗脑了!”夜风讥讽道。
“让开让开,大小姐和少夫人来了!”眼见两位头领争执,不知谁喊了一句。夜风举目,果见芸娘和寒玉,眉间掠过复杂的意味。
“夜风,别闹了,让人都散了,该干活干活去!”芸娘见到夜风在,放下心来,凭她那么了解夜风,能有什么事!所以开口依然是习惯性的语气。
“事关我羌族的生死存亡,大小姐说得好轻松。”夜风却一反常态并没有买账,似笑非笑的眼眸与她对视。
这双眼睛是冷的,毫无情意的成分。芸娘心头一惊,她完全不认识这样的眼神。夜风,就算没有好脾气,看她的眼睛也永远都是热烈的。很久以来,他都亲昵地叫她芸儿,突然的“大小姐”,竟令她非常不习惯。她怎么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恍惚了一下,芸娘尴尬地开口解释:“夜头领,我想这是一场误会。”
“哦,”夜风扯了扯嘴角,示意众人安静,清清嗓子,“你们都听到了,大小姐说是误会。既然是误会,我们解决它如何?”
“你要怎么解决?”芸娘心头不住地疑惑。
夜风发出一阵朗笑:“很简单,太守反正不在,把蜀郡交给羌族,不就没有误会了吗?”
芸娘脸色陡变,极度震惊地看着夜风。他居然,觊觎整个蜀郡!
“荒谬!”秦军副将愤怒地大吼,“夜风,你想造反?蜀郡是秦国的疆土,只有大王能决定谁来管辖!”秦军将士不安地躁动起来,纷纷紧张戒备地按住兵器。
夜风狠狠地呸了一口:“武士们,我羌族的男儿是有血性的,谁敢欺负我们,我们就跟他们拼!有谁愿意跟着我干?让那些踩到我们头上的家伙,跪在我们脚下!”
“头领,我们听你的!”几个心腹唯马首是瞻,一声呼应,立刻引发了羌人的血气沸腾。
“保卫蜀郡,跟他们拼到底!”秦军也被激惹了。
芸娘的背上冒出了冷汗,这样的局势她万万没有料到。如今精锐部队被调走,秦军的攻防能力大大下降,无论人数还是战斗力,都无法匹敌羌人。可是,她不能退缩!倏地拔出宝剑,直指夜风,气得浑身发抖,她真是瞎了眼睛,她恨透了这个混蛋!“夜风,你要敢动手,就先从我李芸娘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咬牙发誓。
羌人闻言都是一愣,顿时没有了声音。谁不知夜风爱慕太守府的大小姐,现在大小姐发飙了,他应该不会……
众目睽睽中,夜风抽出自己的长剑,剑尖轻触到芸娘的剑尖,震力弹开,微微一笑:“我不介意。”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到了,夜莺更是完全惊骇到不能思考。天哪,这是痴情种夜风说的话?难道说羌族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们的夜头领,宁愿把情意彻底割舍?
“好。”芸娘的眼眶红了,神情肃冷,“那就来吧。”
“且慢!”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另一个女子清丽的嗓音响起。夜风瞟了一眼,是她,怎么,莫不是也想一起上。“少夫人有何高见?”他冷冷地问。
寒玉深吸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件事现在并无对证,一起流血流汗的弟兄就急于火拼,恐非上策。但是既然流言已起,羌族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羌族众武士不觉一愕,少夫人的态度倒是有些不一样啊。夜风狐疑地抬起眼皮,只听寒玉接着说道:“夜头领刚才说,有误会不可怕,解决了就好。如今我说个法子,羌族弟兄若是放心就罢,若是不放心,再厮杀不迟。”
“少夫人快说,什么法子?”七嘴八舌的问话已经不耐地到处响起。
寒玉一脸平静:“我是李南轩的妻子,我担保我丈夫此番入京绝不会危害羌族。为了让大家安心,在他回来之前,我自愿做羌族的人质,要杀要刮,全凭处置。”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少夫人是朝廷命妇,身份地位代表官府的名誉,她肯为人质……
“寒玉,你疯了?快退下!”芸娘厉声阻止,“如今羌寨是虎狼之地,你若有差池,我怎么向南轩交代?”
寒玉却紧盯着夜风,大声道:“夜头领抓了我,消息传到京城,真相就会大白。你手上有我,就有和李南轩谈判的筹码,众兄弟不必赔上性命。”
顿时,众羌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夜风身上,目光里的意思,夜风就是傻子也明白。毕竟华羌修堰有一定情感基础,少夫人深明大义肯牺牲自己,他若执意硬打,不仅不能继续起到煽动对立的效果,反失了人心。可恶!尽管万分不甘,他只得阴沉着脸,恨恨道:“把她带走!”